要找人了,何玉峰才发现他连罗美娟一张正面照片都没有。桃子的,倒是有。她上托儿所,那里说要办接送证,所以当时抱去照相馆照了张一寸照,一式八份,还剩下六小张,罗美娟没有带走。
任飘飘说:“罗老师不是挺愿意照相的?之前和那个,不,……,不还照了好多?”
“早就没有了。”那个月晕笼罩的夜晚,让人心里发毛发烫的夜晚,何玉峰在门缝里所见的的确是火。罗老师一把火烧光了她所有的照片。
实在没办法,他们才想起用毕业合照中的照片,仅此一张,还是198班所有学生都有的一张,毫不特别的照片。这是玉河三年来,罗美娟唯一留给何玉峰的印迹。
何玉峰不喜欢这张照片,照片里罗美娟坐在最前面的正中间,她是班主任,那是属于她的位置,而他高高瘦瘦的站在最后一排的楼梯上,他往下去瞧,连她头顶都看不见。拍照的那个上午,他心里一点都不痛快。两个人隔得太远,数十个人头梗在中间,隔得他们之间似乎什么关系都没有。这样的念头曾无数次的袭击过他,使他悲哀:他们在私密空间里生长出来的藤蔓缠绕的相互依存感,只要到了大庭广众之下,就恍如白日梦一样不切实际。
光天化日之下越发的空虚,越加剧他对这份感情的依赖和控制,这是一种无法自我解月兑的循环。所以何玉峰才会强烈要求罗美娟和他一起离开。他以为在不需要躲避的世界里,就没有什么东西能侵害这种亲密。
可相依为命的关系,也还是这么的脆弱。一想起这关系,何玉峰就陷入恍惚的否定情绪里。这个人一旦消失,他曾有过的欢乐和梦想都消失了,它并不存在于时间里。
他们先去罗美娟任教过半年的育英中学。校长问:“你们是她什么人啊?”
飘飘撒了个谎:“她的弟弟妹妹,她过年没有回家,我们找不到她,所以就来学校了。”
校长惊讶:“这么回事?好好的人怎么不见了呢,你们要不要报警啊。她年前打过一个电话给我,说下学期不教书了,我还以为,是我们这种农民工学校,留不住老师,有好的去处了。”
接着,他们在网上下载了各区中小学的地址表格,打印出来。当然,不用一家家的去找,像省一中四中这些省重点中学,任飘飘说她找同学打听过了,招数学老师的学历标准是重点本科以上,师范大专毕业还在小地方教了八年的罗美娟,在短期内进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他们锁定的重点对象,仍是像育英这种临时性凑合用的民办学校。
然后,何玉峰不管有没有课,一睁开眼洗漱好就背上书包带上照片,按照纸上名单去扫荡学校,他扫这一区的,任飘飘就扫那一区的。半个月时间过了,他俩把能扫的都给扫一遍了,没有一点的消息。
任飘飘的忙,引起了美丽室友们极大的注意和劝告:你傻啊,这个时候不嘘寒问暖的陪在身边,去找失踪的前女友,万一人找回来怎么办。你一天到晚在外头跑,辛苦得要死,还晒得这么黑。人看见了?你做这些值得吗?
飘飘没有说话,她心里说,谁说我一定要阿峰喜欢我了?就算是当个朋友,她也该为朋友出点力。她直觉,不去找这一次,何玉峰永远都没法对自己释怀。
省城里找不到人,何玉峰不想罢休。他结结巴巴的说:“也许她不在省城呢,同在一个城市,偶然遇见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她一定走了,也许回玉河了。”
飘飘反问:“为什么,她怎么会还在玉河呢?”
“不在县城,也许,也许在玉河下面哪个乡镇上,或者她老家哪个地方。”
他的直觉这么强烈,不论正确与否,总是要去验证一下才肯罢休,飘飘答应陪他一起去。何玉峰的状况现在很不好,有天,他们一起去一所学校,保卫室里登记来访者信息,何玉峰拿着水笔的右手不停的抖,任飘飘伸手过去紧紧抓着他手,何玉峰侧头看她。
飘飘问:“阿峰,你冷吗?”
何玉峰摇头,强迫自己把名字给签完。飘飘望着表格簿上那行歪扭的签名,心里觉得难过。普通人手抖也就算了,一个画画的手抖,那不就成废人了嘛。
要回到玉河县花口县,乃至周边的县市里去找,可不是一两天能搞定的事情。何玉峰从师大门口□□的人那里搞到一个病历,让老大打报告到院里,说他骨折正休养在省城的姨妈家里,要请一个月的病假。同样的,他也帮任飘飘弄到了一份。
时间准备好了,只剩金钱。王女乃女乃把房子收回,还给了何玉峰两百元的租金和四百元的押金。他去年打工存了一千一百块,再找赵大富借了五百块。他想想,够了,花钱省着点,够一场十天半个月的长途追寻。
一个人一生中总要有这么一次不计成本的追寻吧。
他们坐上了回玉河县的大巴,住在远离和成村的招待所里,三十块钱一个晚上。两天,他们就找遍了县城里的中小学,随后就坐中巴往临近的乡镇驶去。乡镇的交通极不方便,好多地方都没有互通的短途巴士,必须得在县城中转。甚至有些地方是没有汽车站的,大巴只到固定的停靠点。
下了车,其余的就靠步行了。有一次,他们农贸集市站下了车,往山坳里头走,走了有八里路,才到达目的地。去得晚了,晚上就回不去,天色越来越暗淡,灯光如星火在村落间逸散点亮。何玉峰鼓起勇气说:“找那个最漂亮的楼去,那肯定是村支书家。”
当晚,他们在村支书家里留宿,从这以后,他们撒了好多的谎,到当地人家留宿,用来免掉住招待所的费用。何玉峰一般会拿师大的学生证说,我是美术生,下来采风的;任飘飘去找住宿的话呢,一般说,我们两个是来找失散姐姐的,是啊,不同姓,从小被爹妈送人的了。她说,你那个采风不靠谱,你的画笔呢,颜料呢。
何玉峰反驳:“谁说要背着画板到处跑才是画画?我出来散心,寻找灵感,不行么?”
任飘飘说:“反正不好,你看我一开口,大家多爱听。”
“明显就是假的。”
“你行你编啊,不要每次别人问你,都快要露馅了,你就只会看我。”
何玉峰也会笑起来。任飘飘每次编的故事,都会有一些不一样。这回她讲,三姊妹被送给了三家人;下回就会讲,姐夫对姐姐不好,所以姐姐跑了;再下回又讲,他们三个都是被抛弃的,一个收破烂的老女乃女乃带大他们。
这种话骗城里人可能难骗,人提防多。但还守着乡间土地的农民,倒是有几分信的。人间苦难众多,遗弃孩子也好,打老婆也好,那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一路上,任飘飘是话痨,是开心果。后来的何玉峰想起这一个月,都会想,假若没有飘飘,他肯定在孤寂的路上就发疯了。可当时的他,却不是这样想的,他想要飘飘离开,除了罗美娟,他不想再接受另一个女人的爱和恩情。
有一次两人赶上了春天的雷暴,温情脉脉、恬淡舒适的乡下风光,一下就变得狰狞。世界犹如被狂躁的画手控制,笔尖蘸出一肚子的灰黑色,哗啦啦一笔带到了尽头。
何玉峰和任飘飘被满天的乌云暴雨追着,在荒凉的田野间撒开了腿跑。跑了好远,才看见一个山坡上孤零零的牛棚。两人也顾不上可能要和牛屎为伍,赶紧去躲雨。
任飘飘一进去,就着急把书包反过来,嘴里喊道:“我的面包,我的面包。”为了节省旅资,他俩的一日三餐基本就是面包加方便面。
“还好,没湿。”她递了一个过来,“你饿不饿?”转头看后面空旷的牛棚,她瘪了下嘴,“哎,这样的环境,怎么吃得下啊。”
何玉峰蹲了下来,头埋在臂弯里说:“飘飘,你回去吧。”
任飘飘踢他背:“我是谁?我可是任女侠。”
何玉峰微微一怔,这个绰号好久的了。那时县电视台在放吕颂贤版的《笑傲江湖》,里头任盈盈背着令狐冲闯进少林,要方丈救他,有情有义。何玉峰开玩笑说,飘飘,你和盈盈是姐妹吧。你俩都姓任,她是盈盈你是飘飘。他是无心说的,但因为飘飘长得一直比较结实,性格豪爽,打起架来不输男生,渐渐地,也就有了任女侠的称号。
玉河县找遍了,左边那个市也找了,何玉峰决定前往右边的花口县。春雨过后,油菜花蓬勃旺盛的遍布了整个乡野,往常他真要出来写生了。旁边飘飘拿了英文词典出来。何玉峰回头:“你们学校也要考了四级才发毕业证?”
飘飘摇头:“不用。可是我以后想当导游啊,外语不好怎么行呢?”
连接玉河和花口的省道坑坑洼洼。颠簸的中巴车上,不太看得进去书,飘飘合上书本,问:“阿峰,你有想过没有,找到罗老师了,你怎么办?找不到又怎么办?”
何玉峰闭上了眼睛,他现在什么也没想。更准确的说,他什么也想不了。
罗美娟如料想中一样,没有回花口一中。一切都是徒劳,可是人总是忍不住不去做。
飘飘问:“要不要去她家看看,也许她回家了。”
何玉峰摇头:“她不会回去的。我们下乡去找。”
近两个星期,任飘飘都在乡下跟各种蚊蝇、坑洼做斗争。乡下的学校不好找,它们星星散散的分布在广茫的田野山间,道路崎岖,资讯不通。她问:“你就那么肯定,罗老师会在乡下。”
还是直觉。自从何玉峰学了画之后,他在没有道理的文艺路上走得越来越远了。
一直到假期的最后期限,两人都一无所获。花口县汽车站里,何玉峰直愣愣的站在售票窗口几米远处,任飘飘叹气问:“阿峰,你是要直接打车票回省城?还是,再去罗老师家看看。”
罗美娟在花口其实是没有家的。男人有房子,但是打死她,她也不可能去抢那房子回来。她二爸以前是县药材公司的,他儿子子承父业,后来就承包了一家门市店开起了药房,就在一条主街上。楼下是店面,楼上住家。罗美娟的妈妈就跟着继子过。
何玉峰从公交车上下来,转个身,就看见对面临街店铺里的人都搬了凳子出来晒太阳。春天的冷,都是冷在屋子里的,店面里呆不住人。何玉峰本来还发愁如何在店里跟人讲,找到罗美娟妈妈,没想,罗妈妈就坐在店子外面,和两位差不多年岁的大婶聊着天。
何玉峰一眼就看出来了。
罗妈妈坐在那里,和旁边人的打扮都不一样。县城里的大妈最喜欢的都是烫卷黄毛、贴金毛衣、紧身裤、大皮靴,典型的重金属风格打扮。但罗妈妈的头发黑亮,一丝不苟的梳在了脑后,她穿一件长且宽松的米驼色大领西装,下面穿一条到脚踝的深棕色呢子裙。
没有多出众,但这是罗美娟的打扮。或许这些稍显宽松的衣服,都是罗美娟留下来的。
何玉峰在街那头一动不动的看着。罗妈妈和大婶聊着天,那位大婶拍着手笑得乐不可支,罗妈妈脸上还是没什么神情,她并不以为好笑,她只是在应付。
这多么的像罗美娟。罗妈妈似乎察觉有人在注视她,目光冷冷的转了过来,正对着何玉峰,那同样是一张大脸盘。一瞬间,何玉峰觉得他没法呼吸。他想象眼前是一副画,把深重的毛呢大衣去掉,换上夏日的印花连衣裙;把皱纹和法令纹抚平,把脸庞调白,那就是罗美娟。一样下垂的眼角,一样微微露出嘲讽的嘴角。
任飘飘推他:“你去问,问罗老师回来过没有。”何玉峰没有动,她又推了一下,人还是不去,她抢过他手上的照片:“我去问。”她揪着何玉峰横过了街,甜甜的叫了声:“女乃女乃。”
罗妈妈和那人停止交,转头望着他们。任飘飘把照片递了过去:“女乃女乃,你是罗老师妈妈不?我们是玉河九中的学生,罗老师以前是我们班主任。她后来辞职走掉了,我们想开场班级聚会,找到她去。”
罗妈妈望了眼照片中的女儿,摇了摇头。
任飘飘仍不死心:“女乃女乃,罗老师没回来看过你吗?跟你有联系没?我们两个,都是因为罗老师教得好,才考上大学的,我们很想找到她的。”
老人再打量他们一眼,眼睛里依然没有温度。她说:“她不回来找我,我为什么要去找她?”
就连这冷冷的一撇和清冷的腔调,都如出一辙。何玉峰捂住嘴巴,他怕控制不住想要哭出来。任飘飘把他拉远了,她以为他伤心了,说:“阿峰,我们再去其他地方找就好了。”
何玉峰在超市里买了好多的东西,他从书包里拿出一张桃子的照片,贴在了那包中老年麦片的外包装上。这次出来找罗美娟,他也带上了桃子的照片,可爱的小孩子,人都会多留意两眼。
任飘飘问:“你要做什么?”
何玉峰没有回答,他拎起大塑料袋,在路边挡着了一个穿校服的小学生:“你帮哥哥一个忙,把这个送给那个女乃女乃,喏,坐那里晒太阳的那个。对,穿大裙子的那个。她要是问你,要你送东西的人长什么样子,你就说不知道。”
他给了小学生五块钱,小孩子欢天喜地的蹦过去了。他和飘飘都蹲在摩的旁边,露出眼睛来看。罗妈妈接了东西,还来不及问孩子,孩子就走了。她打开一看,翻到了那包麦片,停了下来。她抬头看了看周围,没发现异常,又起身将东西放在椅子上,跑到街边到处望。两分钟后,她回到座位上,将照片撕下来,放在手心里看。
摩的司机催促他们还要多久,快点走。何玉峰眼也不眨的盯着对面,罗妈妈看照片看了很久,突然抬起头来,嘴角勾起笑了一下。
一瞬间,何玉峰听见自己心房咕咚咕咚的水流声,清澈甘甜。
摩的启动。任飘飘问:“阿峰,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何玉峰说:“飘飘,回省城吧,我不找了。”
“脚踝骨折”一个半月后的何玉峰,回归了油画系。他班上好多同学对他这两个月来所发生的事情,多少知道一点,但是任课老师们基本是被蒙在鼓里的。上完一堂基础课,老师叫住了他:何玉峰,我们油画系呢,确实是不太拘小节的,但是作为学生,还是清清爽爽好一点。你几个月没剪头发了?
任飘飘四月中旬生日。何玉峰被宿舍里的一二四怂恿,手里拎着一个艺术蛋糕,跑去了经管学院给她庆生。任飘飘的室友也起劲的折腾,让他向任飘飘告白。
何玉峰低着头,不肯说。室友说,看你细皮女敕肉的,不欺负你了,不告白也就算了,就这样和飘飘交往吧,说定了啊。
何玉峰还是沉默。室友做最后的努力:沉默就是代表同意。
何玉峰一直不答话,气氛好尴尬。任飘飘突然趴桌子上哭了:“何玉峰,你以后找一个不知道罗老师存在的女孩子当女朋友吧。”
她哭得稀里哗啦,又抬起头来,额头上还沾了女乃油:“何玉峰,你以后要仁慈点,要让那个女孩子一辈子都不知道罗老师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