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萱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饶是她写过诸多的离奇话本小说,也从没料想过,有一天自己一觉醒来,会遇上这样的情况。
她没了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抹游魂,被困在一支笔中。
而这支笔,还握在她的死对头宁峥手里。
此刻,正有人同宁峥聊她的事情。
“宁峥,你可曾听说,前日太守公子的曲水流觞宴上,景萱出了事,据说是醉酒后不慎落水,等救上来的时候就已经昏迷不醒了。景家找了城中不少大夫诊治,至今仍然未醒,恐怕是凶多吉少……”
对方话才落音,景萱感觉宁峥握笔的手陡然用劲,险些将她捏得吐血。然而,她一口气还没喘上来,就听他用冷冰冰的语调道:“不会,祸害遗千年。”
她心底的悲痛立马变成了悲愤,若不是被困在笔中动弹不得,她简直想冲出去对着宁峥那张可恶的脸狠狠扇上几十个巴掌,把他扇成个猪头。
景萱和宁峥,都是安原府极为有名的人物。
景萱笔墨清幽,辞藻秀丽,将女儿婉约心思刻画得入木三分,常常一首词昨日才出,今日便成了处处坊间女子口中传唱之音。她还擅写话本小说,题材大胆构思离奇,不说远了,就她上一本《离魂记》,写了一个官家太太死后离魂,竟重生到外甥女身上,由此展开一段情缘,其中坎坷离奇,看哭了无数闺阁少女。据说就是那太守夫人,也曾抱着本子看得几日不撒手。加诸她个性活泼,相貌又生得美,身段玲珑,玉肌雪肤,芙蓉面秋水眼,更引得安原府无数公子追捧,被奉为安原府第一才女。
宁峥志存高远,笔下文章颇有经天纬地之才。他不过双十弱冠,已是一府解元,宁、景两家对他期望颇高,都觉得来年三月京中的会试、殿试,他定能一举夺魁,三元连中,光宗耀祖。♀宁母年轻时是安原府有名的美人,宁峥继承了她的好相貌,一张俊脸和满月复才学,让他成了众多闺阁小姐的心上人。就是景家,也有意将景萱的妹妹,安原府第一美人景笙许配给宁峥。才子佳人,俊男美女,若不是景萱一意反对,宁峥又道自己功名未立无心儿女私情,这桩婚事只怕早就成了。
这样两个人,从来都是让别人手心里捧着,嘴里夸着,心里装着的,偏偏到了对方眼中,就面目可憎分毫不值。
景萱嘲笑宁峥心机深沉,外人看来的严谨自持不过是装模作样,背地里干的却是见不得人的勾当。
宁峥讥讽景萱浮夸虚荣,没有半点女子该有的婉约温柔,平日招蜂引蝶的行径更是让人不齿,简直称得上水性杨花。
景、宁两家是世交,景萱与宁峥的母亲还是表姐妹,可他们俩却势同水火,路上见了面都绕着走。
就是景萱出事那日,他们还在太守公子的曲水流觞宴上闹了个不欢而散。
太守公子对景萱有意,那日宴上,他与几个官家公子将景萱围着,百般殷勤伺候。宁峥恰巧打旁边过,他平日见了她都是视而不见,当天却像吃错了药,突然挤过去将喝得微醺的她拽起身,竟说她那模样有失体统,要让她回家。
她冷笑着出言讥讽,怪宁峥管得太宽,人生得意需尽欢,像他这样假模假样过一辈子,才是虚度光阴。
太守公子等人本就看不惯宁峥风头太劲,自然在一旁连声附和,宁峥平日哪被人这样讥讽过,摔了她的手转身就走。只是走之前却丢下一句令景萱气愤不已的话。
“你若是不顾廉耻,别人也替你顾不得。”
气得景萱再没有饮酒作乐的心思,摔了酒杯准备回家,却不想离了宴后,还没走多久,脑袋突然一疼,眼前一黑,接着失去了知觉。
等她再睁开眼时,就成了现在的境况。
想起旧事,景萱只觉心底又是一阵火起。要不是宁峥那日找茬,她不定现在还好好的,哪会陷入这样的窘况?
一抹游魂,困在笔中无可奈何,若是自己的身体死了僵了,那她会不会……也跟着消失?
强烈的恐慌感袭来,景萱急得想立刻从这该死的笔筒里挣月兑出去,可她越挣扎,却觉得困住她的那层屏障越来越紧,简直压得她踹不过气来,就连头也疼了起来。
就在景萱痛苦不已的时候,一道声音再度响起。
她虽然挣不开逃不出笔筒,却能清清楚楚地看清周围的景象。
这会正在宁峥书房中,同宁峥说话的人,她也曾见过几次。那是宁峥的一个朋友,家境普通,才学品貌却还不错,似乎叫什么展靖阳。此刻,他正同宁峥道:“宁峥,你家与景家是世交,你与景萱还有亲戚关系,平日虽然不和,这种时候,怎么也该去看她一眼吧?”
景萱闻言在笔筒里默默点头。
这个叫展靖阳的虽然是宁峥的朋友,但和宁峥不同,还有点人性。
虽然她并不想宁峥去看她,但没准她能被生生气活了呢?
当然,最主要的是,她想跟着宁峥去看看自己的身体,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然而,展靖阳说完话,宁峥那该死的反应是什么?他又狠狠握了笔杆一把,捏得景萱头昏眼花,才将剑眉一挑,眼帘轻掀,唇瓣张合间冷冷吐出一句话:“我又不是大夫,这时候去看她有什么用?”
冷血无情得令人发指!
景萱正在心中讨伐宁峥,却莫名见对面的展靖阳突然苦笑了一下,俊秀眉目间笼上些黯然色彩。
“你就当帮我一个忙,我……想去看看她。”
展靖阳面上的恳切之色,以及话中浓浓的苦涩无奈之意,让景萱不由一愣。
印象中,因为恨屋及乌的关系,她对宁峥的朋友一概疏远,她与展靖阳,似乎并没有交情。
“为什么?”显然,宁峥与她有着同样的疑惑,他微微皱眉,打量展靖阳的目光中多了几份审度,问道:“我记得,你同她没多少交情。”
“我倒是想同她有交情。”展靖阳闻言又是一阵无奈苦笑,“不过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身上贴着宁峥朋友这个标签,她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
展靖阳的坦白让宁峥面色微沉,“既然知道,那你我更无需去看她。”
“宁峥!”对于宁峥的话,展靖阳显得颇为无奈。他望着宁峥,面上浮动的焦急情绪让景萱心下一动。宁峥不肯去看她,这个人这般着急做什么?莫非……心中正疑惑,就见展靖阳长吐一口气,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神色严肃地道:“我喜欢景萱!”
房间里突然静默起来。
十月里雨前的天气,空气沉闷凝滞,有种让人喘不过气的压抑。
宁峥突然将手中笔重重一搁,笔杆与笔架相撞,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同时响起的,还有他冷冷的声音,“你说什么?”
景萱在笔中被搞得天旋地转,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便听对面的展靖阳缓缓道,“我喜欢景萱。虽然平日只能远远看着她,但我知道,自己喜欢她。我看见她开心便开心,看见她生气便想逗她开心,哪日若因为你的干系被她多看上一眼,心里竟然也是欢喜的。”
梁朝民风开放,并不似前朝,男女之防犹如铁桶,丝毫不可逾越。
且自女帝二十年前登基以来,各地女学兴盛,女子不仅可以入学读书,甚至可以参加科举,与男子同殿为官。
以景萱的才名与容貌,自十四岁以来,被别人告白的次数多不胜数。但这些书香世家出来的少年男女,大多讲究含蓄,诉衷情多爱寄于诗词之中,似展靖阳这般直白坦诚毫无保留的,她还是第一次遇见。一时间倒有些忘了自己被困笔中的窘迫,带着几分好奇地观察起对方来。另外,宁峥的好友竟然倒戈这事,让她心底有些可耻的兴奋感,特别在看见宁峥那张沉得快滴出水来的脸时,这种兴奋就益发强烈。
展靖阳仍在求宁峥帮忙,他恳切道:“昨日听闻景萱落水昏迷,人事不省,我心里头立马乱了一半。本想去看她,可你也知道,我一介白身,与景家并无来往,也不是景萱的朋友,如何见得到?宁峥,我知道你和她不和,可你我朋友一场,就当帮我这一次,可好?”
宁峥冷着脸看看他,又低头看看自己面前写了一半的文章,迟迟未肯开口。
那种浑身压不住的阴郁之气,让宁萱看得暗爽不已。
不过她心里还是小声祈祷道:“答应他,答应他!他可是你好朋友。”
或许是她的祈祷有了效,或者是宁峥到底在意好友,良久后他终于松了口,“现在天色还早,我可以去景家看看。不过景萱如今昏迷不醒,你一个男子不便同去。”
宁峥少年老成,自小就极有自己的主张。他肯松口已极不易,展靖阳哪还会奢求别的,当即应承道:“我只要知道她的确切消息就好。”
宁峥淡淡“嗯”了一声,起身离座便准备出去。
展靖阳自然也跟了去,留下景萱被独自搁在笔架上,大喜之后瞬间大慌,望着他们的背影无声大喊。
“这情况不对呀!带上我,我也要去!”
但无情关上的书房门以及一个迟来的领悟重重击中了她。
她早该想到,谁没事会带着只毛笔去别人家探病啊?那不是有毛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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