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显得漫长而煎熬。
书房里空无一人,只有困在笔中的景萱在继续拼命折腾,想方设法要挣月兑束缚。
突然,她觉得像触到了什么,接着身子一空,原本搁在笔架上的毛笔竟啪嗒翻落到桌上,一团墨汁正好洒在宁峥写了一半的文章上。
景萱丝毫未觉,倒是这突然的收获让她兴奋起来,继续试着在笔中活动身子。
她虽然不能离开这笔,但好像能够稍微控制这笔的动作?
一炷香、两柱香、三炷香……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景萱折腾得几乎月兑力,却懊恼地发现,她除了能在桌面上滚来滚去,连想回到笔架都困难,更别说操纵这只毛笔回家去。再等她将视线落回自己身下时,她先是目瞪口呆,继而惊得魂飞魄散。宁峥走之前写了一半的文章已经面目全非,上面全是杂乱无章的墨团墨线。
她刚刚的杰作!
完了,宁峥最恨别人碰他的东西。记得小时候在学堂,她不过拿他的笔在他卷子上画了个叉,他就丧心病狂地将文房四宝连同卷子全烧了。现在……景萱有点不敢想下去。虽然被困在笔里很憋屈,不过在没搞清楚自己和这笔的关联之前,突然被宁峥碎尸万段的下场,真的很恐怖好不好?
正在忐忑当中,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来。景萱惊恐地看过去,宁峥板着一张脸走进屋来,心情似乎不太好。
而她敢肯定,他心情很快会更不好啊!
果不其然,宁峥在看见桌面上的一片狼藉时,眼里的火光都快喷出来了。他拿起笔,手上力道大得几乎折断景萱的腰。
景萱看着他将自己院中伺候的下人全部召来,一一盘问。可满院的下人除了惶恐,全都诅咒发誓地称自宁峥走后,绝无一人进过书房。
宁峥在宁家地位超然,个性又一丝不苟,对于他的话,家中下人少有敢违逆的,更别提有胆子进他的书房毁他的文章。♀
瞧一干下人的反应不似作伪,宁峥倒也没有迁怒,思忖一阵后,只是挥手叫他们生一个火盆进来,然后退下。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宁峥将视线投向桌上的纸笔,眼神锐利得让景萱有种错觉,他的视线已经透过笔筒看到了她的存在。
火盆很快被端了进来,那篇面目全非的半截文章被丢了进去,蓝色的火舌一卷,便变了火红。宁峥接着拿起了笔,景萱心惊肉跳,生怕下一刻就会葬身火海。可宁峥却迟迟没有将她丢进去,相反倒像是握着她望着火盆发呆。避开了众人,他眉头紧锁,脸上一派倦怠之色,怔怔出神看着火盆,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笔杆,显得有些颓然。
景萱有些奇怪了,宁峥这人天资出众,自小就被师长看重,打从学堂起就是一副不可一世,看谁都不屑一顾的欠揍模样,她从来只见他意气奋发,何时见过他如此失落黯然?
正疑惑,却见宁峥扯了个嘲弄的笑容,转手将她丢回笔架上,方才那一瞬的颓然彷佛景萱眼花。她听他嗤笑一声道:“这辈子我认识的人,就只有一个会做这种事,景萱,你还是这么无聊啊。”
宁峥竟然发现了她的纯在?
景萱脑子里嗡嗡嗡响着,却又转得飞快。
她变成一支笔呆在这书房两天了,宁峥也没瞧出什么来,今天她虽然闹了点小事,但他没有理由直接怀疑到自己身上啊。莫非宁峥往景家走一趟,发现了什么?那宁峥会怎么对待她?
景萱想起他们争锋相对这十多年,易地而处,她一定会借机把宁峥折磨个够本。
在脑子里把传说中的众多酷刑过了一遍,景萱觉得,自己要是能出汗的话,这会估计都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了。
就在她屏住呼吸等候宁峥的下个动作时,宁峥却没再说什么,而是推开火盆,坐回书桌前,取了纸笔,重新写起他之前那篇未完就被毁掉的文章来。
似乎是虚惊一场?
景萱松了口气之余,却也有些失望。♀
宁峥往景家走了一趟,展靖阳又没有跟来,她无法从对方口中得知只言片语。现在她困在笔中,无法与人交流,也无法让人知道她的存在,以她这一支笔的状态,又怎么能回到自己的身体之中呢?
她不会就一直这样下去,等这支笔坏掉的时候,她也跟着消失?
脑子里千般思绪,景萱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当中,并未发现一个状况,原本已静心认真作文章的宁峥突然停住笔,盯着自己面前的宣纸一脸震惊。
“怎么会?景萱,真的是你在搞鬼?”
突然被点名的景萱一头雾水。这次她没有做什么呀?然而,当她顺着宁峥的视线看过去之后,她也惊住了。
面前纸上的字迹,并不是宁峥的。
常有人说,字迹类人。宁峥的字也和他人一样,端然方正,笔笔如铁画银钩。而面前的字迹,婉约秀丽,明明是她的字迹。
她与宁峥虽然不对盘,但打小是一处上学,同一个夫子教出来的,对于彼此的字迹,那是再熟悉不过。
更何况,这次不对劲的不仅仅是笔迹,还有内容。
景萱记得,宁峥之前做那篇文章,是一篇治水策论。
安原府位于淮水、渭水两江交界处,鱼米之乡富庶丰沃,但也常遭水患。宁峥心系社稷,花了诸多时间到府下各郡县调查,请教了诸多人,回来后翻遍各种地理山水志和治水典籍,专心写起这篇治水策论,准备呈给太守大人。
现在这篇治水策论,除了开头数句是宁峥的笔墨,中间部分,竟成了景萱的字迹,至于那内容,尽是些支零破碎的慌乱讯问之语,完全是她刚才情绪的折射。
这、这……景萱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莫非她可以借宁峥之手,传递自己的意识?
“景萱,若真是你捣鬼,为何不敢现身?”
宁峥望着书房空茫之处,出言质问。他似乎并未将今天的怪事与手中的笔联系在一起,而是以为书房看不见的某处有景萱的存在。
景萱脑中天人交战,她在考虑,是否借机点醒宁峥,自己确切的存在。
可她思量再三,始终不敢冒这个险。她和宁峥的关系,仔细算来,不仅是亲戚,还是同门,可是……景萱抬眼望着面前纵然震惊,俊颜上却无半丝慌张失措的人,想起两人过往相处的种种,心头如压了块巨石。许久,她暗暗长叹了口气,罢了,与其寄望于宁峥的大发善心,倒不如先忍一忍,等待时机。
那个展靖阳既然对她有心,应该会比宁峥值得信赖吧?
景萱一连等了两天,都没能等到展靖阳的到来。
那个在宁峥面前直言喜欢她的男子,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再未出现在宁峥书房。
因为宁峥起了疑心,她没有足够的信心,对方知道自己的存在后会帮忙,所以这两日她都很小心,尽量不暴露自己的存在。
可每每无人之时,她独自呆在书房之中,却总被从未有过的恐慌与孤独袭击。
出事后每一个夜晚,她都过得战战兢兢。经常在疲惫中恍惚睡过去,又在令人惊惧的噩梦中醒来,被折磨得疲惫不堪。
然而这一晚,书房窗户未关,几分月色从外面洒入,落到她身上,让她觉得像被一只温柔的手轻抚,无比的舒坦与安心。渐渐的,她感觉身体似乎月兑离笔筒束缚,一点点轻松起来,头发、身体、手脚也慢慢化出实体。久未尝试过的脚踏实地的感觉让景萱发现,她似乎真的月兑离了束缚,重新化作了人形。月色下,她甚至还有自己的影子!
狠狠揪了自己一把,大腿上传来的疼痛感证明不是在做梦,景萱大喜之下,什么也顾不得想,打开书房门便跑了出去,她要回家!
夜晚的宁府寂静无比,除了远处街上传来的一点隐约打更声,便只有院中的啾啾虫鸣,一个人影都没有。这样的寂静与惨白的月色糅杂在一起,有一种别样的恐惧。景萱刚开始还不觉得,但等独自跑出宁峥住的地方后,站在空无一人的后园里,被冷风一吹,突然就后怕起来。
她现在有痛觉,能脚踩实地,似乎不是魂体,这会已过三更,她一个女子独自回家,好像不太安全?
踟蹰一阵,景萱想了想,决定去找人求助。宁峥她信不过,但宁峥的母亲是她的表姨母,小时候也很疼她,应该会帮她。
景萱小时候曾在宁家住过一段时间,对宁府的地形隐约有些印象。打定主意之后,她当即朝宁峥父母所住的主院奔去。
府中人早已歇下,她一路跑到宁母房外,径直敲响了门,“表姨,帮帮我。”
她叫了好一阵,笃笃敲门声也响了许久,房间里才有宁母睡意惺忪的声音传来,“谁呀?”
她顿时敲得更用力,“表姨,是我,景萱。”
大概是她催得紧,屋里的人脚步声快了些,边还嘟哝道:“谁呀,怎么敲门敲得这么急,还不说话?”
景萱心头涌出一阵疑惑,她没有说话吗?但不等她细想,房门已经吱呀一声从里到外打开来。宁母熟悉的脸庞出现在门口,景萱忙要开口,却见宁母脸色剧变,眼睛一下子瞪得犹如鸽蛋大,伸手指着她,浑身不住地颤抖,“你、你……”
景萱赶紧伸手去扶对方,“表姨,我是景萱,你别怕,先听我解释。”
她手还没触到对方,就听对方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鬼啊!救命啊!来、来人……”
更糟糕的是,宁母一句话没喊完,突然喉头一哽,像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似的,两眼一阵阵翻白,然后干脆地叮咚向后一倒,晕厥过去。
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景萱的设想,她有些手足无措地蹲下去,想要扶起宁母,察看她的状况。而宁母之前高亢的尖叫声早已将旁边屋子伺候的下人惊醒,院子里灯火一下子亮了起来,哒哒脚步声也朝这边赶来。
景萱脑门上的汗直冒,现在这情形,她该怎么办?怎么解释?
不过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她突然觉得身后一股强烈的吸力传来,将她狠狠拽过去,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她便发现,自己重新回到了笔筒当中。
一切似乎回到了原点,只除了宁府已经被惹起的骚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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