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洒下,山风扑面,身在许璟背上的叶藏,登时感觉四下一片豁然开朗,定睛一瞧,却发现许璟已经背着自己,登上了西迹山的最高峰,神木岩。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神木岩顶,是一个方圆约百米的小平台,站立其上,遥观远景,可以感觉到,身在绝顶的自己,在西迹山众峰的簇拥下,犹如接受群山朝拜一般,令人胸中郁气尽去,只觉得意气风发。
这个位于神木岩峰顶小平台的正中间,一颗高达二十多米、枝干虬屈遒劲的大松树,在这群峰俯首的众山之巅,巍然屹立,极尽古拙凛傲之态!
这也便是此峰之所以命名为“神木岩”的缘故,这颗峰顶的大松树,便是那“神木”。
而在“神木”如华盖一般的树荫下,一位须发皆白、身着青色道袍的老者,正端坐于神木破土隆起的一根大树根上,作闭目养神之姿。
更为叫人惊讶的是,树下另有一口铜铸棺材,遍涂红漆,棺有阖盖,棺身用金粉绘“江河倒悬”图案,棺材旁,还有一个全身漆黑的大铁盒。
一棺一盒,端端正正地摆放着,却透着无比的诡异。
“于老,我将人带来了。”许璟躬身为礼,恭恭敬敬地说道。
在一旁的叶藏神色一凛,登时知晓,面前这位老者,便是许先生之前一直跟自己说起的“于老神仙”——于吉了。
“有劳公浩了。”于老神仙保持着闭目养神之态,只微微颔首,“近前说话吧。”
“这是在下本职之事,怎敢妄自居功?”许璟字公浩,于吉直呼其字,可见关系融洽。
许璟轻拍了一下叶藏的肩膀,“叶小友,这位便是施了灵药救你性命的于老神仙,你一直记挂此事,现在亲见于老神仙仙颜,不上前拜谢吗?”
叶藏正要答话,只听那于老神仙又开口道,“公浩莫要胡言,‘神仙’二字,却是万不敢当。小老儿姓于名吉,尘世中一耄耋老者而已,粗略懂些道法真义,又怎敢妄称‘神仙’?”
神木岩峰高近千米,在东南沿海一带,已经是少有的高峰,峰顶的山风自然猎猎作响,于老神仙开口的声音极轻,而且距离刚刚登上峰顶的许璟二人尚有距离,但这轻语却能清晰地送进许璟和叶藏的耳朵中,许璟倒是早已习惯,一旁的叶藏却是愈加觉得这位“于老神仙”神秘莫测。♀
“你便是那叶藏叶小友吧?伤势可有好转?可近前来,让小老儿细观。”说到最后,于吉终于缓缓睁眼,注目于叶藏身上,面露了微微笑意。
于吉闭目之时,叶藏只觉对面那位老者鹤发童颜、慈眉善目,使人颇生亲近之感,但此时,于吉双眼只是微睁,眼中却是精光四溢,神芒凛凛,竟是叫人不禁产生一种摄魂夺魄之感,叶藏顿时脚步一滞,心中也顿感悸然。
但叶藏知道,此时不由得自己退缩,只好硬着头皮走到于吉面前,伏地拜倒。
“小子叶藏,谢过于老神仙救命之恩!再生之德,无以为报,但有驱策,小子定当万死不辞。”叶藏此时心中凛然,索性将话说死——既然避无可避,不如激流勇进,总好过做个教人看不起的软蛋!
三国时代英雄辈出,如果自己在于吉面前就腿软不行了,以后面对那些更加牛逼的名人,又该怎么办才好?
“甚好。”于吉眉目含笑,绕着叶藏缓缓走了一圈,仔细看着叶藏的周身情况,最后目光集聚于叶藏的眉心,看了一会,于吉笑意不减,不住点头,“皮囊根骨倒也极平庸,难得的是,以此等资质,却能于幼年之时便激发了一些潜能,想来,小友必然心智过人、毅力坚忍。”
于吉忽然叹了一声,继续道,“只是,你这副皮囊终究是资质平庸,你就算再努力,最终的成就,也必将受此限制。况且,你伤及筋骨百脉,连这副皮囊都依然废了,怕是一生一世,都无出头之日啊——唉,殊为可惜、可叹啊……”
叶藏穿越之前,也是十来岁就从孤儿院出来混社会,读书识字不多,人情世故却精,于吉这一通话下来,肯定是还有后文,于吉不肯轻易说出口,恐怕就是等着自己出口相求,当下再拜,道,“求于老神仙大发慈悲,救小子于水火!”
“你且抬头。”
叶藏依言抬头,于吉双目精光如炬,直视叶藏双眼,道,“小友,你果然聪明机敏。没错,小老儿便能帮小友改换一副绝顶资质的好皮囊,从此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以你的悟性、心智和毅力,加上这副资质绝顶的好皮囊,他日成就,必不可限量!”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若能答得合我心意,我便授你一次涅槃重生的机会。”
于吉的目光,仿若实质,在其注视下的叶藏,只觉得被一股如山的气势压倒,那目光像是直接在审视着叶藏的灵魂,令叶藏产生一种若是撒谎就必然会被看穿的感觉!
叶藏深吸了口气,回道,“请于老神仙问话,小子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可惧死?”
死?
叶藏从没想过,于吉会提出这么一个问题。
叶藏穿越之时,已经死过一次,穿越过后,又时时都要在生死之间挣扎。对于“死”这个字,叶藏自问这世上恐怕没有太多人能像自己这般熟悉,可自己怕死吗?
怕,也不怕。
怕,怕的是碌碌无为、毫无意义的死。
不怕,是因为叶藏已是从鬼门关走过一圈的人,多活一天,便当是赚到,何况现在自己废人一个,活着也许比死了更难受也说不准。
所谓,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但既然经历过,也就觉得无谓了。
正如老子所言,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想到这里,叶藏抬首挺胸,第一次毫不回避地和于吉对视,昂然道,“生又何欢?死亦何惧?”
此言一出,一旁的许璟顿时愕然,于吉定定望了叶藏一会,忽然颔首而笑。
“好,好,好。”于吉连道了三个好,“好一个‘生又何欢,死亦何惧’!你既如此觉悟,便准备好迎接你的新生吧。”
于吉的手轻轻按住叶藏的额头,叶藏只感觉有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气从自己的额头涌入身躯,直通脑海深处,然后,便缓缓软倒了在地上。
“于老,如何?”
一直等于吉和叶藏对话完毕,最后于吉用元气将叶藏击晕,许璟这才再次开口。
“甚好。此子心智勇气皆为上品,可谓良选。”说道这里,于吉望了许璟一眼,“公浩,此事关联甚大,我等皆要以小心谨慎为上。此子底细,你可模清楚了么?”
“确实是一个流浪的孤儿,无亲无故,别无关联,背景绝对干净。”
“唉,若不是我那可怜的徒儿劫数难逃,在并州死在那杀神手里,也不至于将这副‘天罗躯’便宜给这个小乞丐。”于吉忽然长吁了一口气,嗟叹道,“天道玄奥,莫测高深。很多事情,看似并非由你选择,但事实上却由不得你,而更多的事,看似随了你心意,却其实早有定数。这世上所有的偶然,都只是乔装易容、戴了面具的必然。”
“正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许璟道,“天魔躯原本属于小柯,现在归了这个小乞儿,那么小柯的使命,自然也落到了他的肩上。于老,你又何必过虑?”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于吉说完此句,忽然心中一动,急忙仰首望探夜色,只见星辰漫天、光芒密布,而东方苍龙七宿于此时突显异象,依次亮起,由箕宿开始,经尾宿、心宿、房宿、氐宿、亢宿,最后为角宿,然后,角宿一、亢宿一、氐宿一这几颗大星再次同时闪过异芒,天象异变,猛烈若斯,就算是于吉,也不禁面露异色!
掐指细算半响,于吉面色再次大变,“角、亢、氐三宿,乃主九野之中央钧天……此子,难道竟是钧天之主?”
刚才的天象异变,对于懂得观星奇术者来讲,可说是惊天动地,但对于不懂得其中奥妙的人来说,刚才星空中的星星,只不过是如往常一般闪烁了几下而已。
许璟虽然也略懂天象,但观星之学却是不济,此时听到于吉月兑口而出“钧天之主”四字,也是讶异,问道,“于老,可确凿么?”
“不对、不对。”于吉眉头紧皱,雪白的眉毛都绞在了一起,“若是钧天之主,则必有四象共迎之,为何只有东方苍龙七宿有所异动?如此似是而非,诡谲异常之天象,实是老朽平生所罕见,奇哉怪也!”
许璟思索一阵,迟疑道,“或许并非应在此子身上,也未可知?”
于吉深思片刻,道,“自建宁二年始,青蜺堕殿、地震海啸、雌鸡化雄,种种不祥,皆主社稷倾覆、天下大乱之兆,如今星宿又显异象,恐怕天变将顷刻而至,我等可以浪费的时间不多了啊。”
许璟心道,既如此,那人来游说于你之时,又为何婉拒?说起来你们还有同门之谊呢。
正想着,许璟忽然发现于吉已经目视自己,只见于吉笑道,“公浩,我知你此时所想。我那位师弟,或许是开辟乱世序幕之人,却必然不会是这乱世中的主宰。正所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但那射鹿之人,却不是我那师弟。我是否言中,数年之内,便有分解。”
许璟拱手为礼,道,“多谢于老解惑。”
于吉微微点头,面色一正,扬手向后一挥,只听得轰然一声,安置于神木树荫之下的那口铜棺人立而起,于吉脚下一点,身体如飞絮一般离地,飘飞至铜棺顶上,左手一掌击下,巨响震动耳膜,犹如巨木锤击铜钟一般!
厚达三十多公分的纯铜棺盖,应声被击飞!
许璟侧身避开了纯铜的巨大棺盖,显然,许璟对于铜棺中的东西十分忌惮,足足退开五步,才深吸了一口气,凝神朝已经开启的铜棺中望去。
但见铜棺内黑气弥漫,一时间看不清内装了何物,其中似乎有一双血红的眼睛,在缭绕的黑气之间若隐若现。
于吉站立于铜棺之顶,身躯如青松般伫立,青袍白须,皆迎风而动,袖袍随风扬起之时,露出于吉的一对手臂:右臂皮肤白如晨雪,手指纤长如玉,犹如娇生惯养的小儿女之手臂,而刚才一掌击飞了厚重之极的纯铜棺盖的左臂,则在月色下反射着熠熠青光,精钢的手指不住张合,白色的蒸汽化为淡淡的白雾升起,金属磨擦之声也随之发出——竟是一只蒸汽义肢,钢铁铸就的蒸汽义肢通身被涂成淡青色,墨色的道藏真言如苍蛟般缠纹在金属表面。
许璟的视线像是被锁在了铜棺之内的可怕物事上,“天罗躯?”,许璟问道。
没有疑问的语气,只是再确认一遍。
“天罗躯。”于吉沉声回道。
虽然明知铜棺中的天罗躯现在乃是一件死物,但散发出的骇人气势,还是给人以巨大的压力,仿佛那可怕的物事只是浅睡棺中,随时会想最凶残的猛兽一样暴起噬人!
饶是许璟也曾快意恩仇、杀人如麻,依然觉得铜棺中煞气四溢,以许璟的直觉,此气霸道无匹、且重杀伐,实在是凶险猛烈至极。
许璟不语,半晌才收回目光,额头上隐有汗滴,口里却道了声,“好。”
于吉点头。
“吉时已到,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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