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告诉你的?”
李煊捏着手中的扇柄,几欲将指节捏碎。这本应该是只有他二人才知道的事情,怎么他竟也知道?除非是她向相唯道出的……
本是气势汹汹的相唯,被他这么一问,瞬时噎了半句,神色一黯,“我认得她的画迹。”
“我躲在瑶光池旁的菩提树下,偷看她作画,看了足足有百年,你说我认不认得?”
相唯朝李煊苦涩一笑,“你知道我在那百年间,看到最多的是什么吗?她的背影,还有,”
他从李煊手中抽出那柄折扇,展开扇面,现出那一副雨后新荷的小画,“还有的,便是这纸上的无穷荷叶。”
“我曾想,我忘了她的模样,会不会就是因为真正见她的时候太少。”
“你是她的夫婿,你有无数见她的理由。所以,你还记得她的模样,对不对?”
“究竟她的转世,是不是弥若?”
李煊知道,他这回不问出个所以然,定是不会罢休的,遂抬眼干脆迎上他咄咄逼人的金色眼眸,不躲不避地直视,唇形微动,却吐字清晰,“不是。”
这两个字如沉沉的铅石,将相唯的满腔期待砸成粉末,只剩下千疮百孔的心房。
“纵是转世,仙者的容貌也不会改变。六界中见过芷鸢的不在少数,你随便拉来一个问一问,就知道她二人的品貌完全不同。”李煊从神色愈发灰败的相唯手中取回折扇,“这副扇面,的确是当年芷鸢送我的,我偶尔拿出来睹物思人,不行吗?至于弥若,”
李煊笑了笑,“我之所以时常注意她,不过是因为她的来意不明。你应该早知道了吧,她的身份,可不仅仅是弥家千金这般简单。♀”
“如今我既然转世为这李府的二公子,自然需要为这李府上下着想。一个意图不轨的外人,我怎能不留心?更何况,她身后的主子,更是轻易得罪不得的。”
“我强行转世为李煊,你附在李炯身上,再加上滟姬的插手,这李府的命数早已大改,如今我若是不时时留意动静,不竭力维持现下的一切不出现大偏差,轻则人界大乱,重则六界不安。这罪责,我幽冥可担待不起。”
李煊不耐地看向无声苦笑的相唯,“如此解释,你可满意了?还不快将这术法松开,若是被下人看见我俩站在房顶上,成何体统!”
相唯垂眼默然了片刻,才猛地注意到一直被他二人忽略,默默躺在一旁的敖沧,忽的笑道:“这就有个现成的理由。你就说你寻贼至此,一番搏斗后,被贼伤到了脚而动弹不得,下人自然会来救你,也算是全了你颜面。”
相唯又从李煊手中将那柄折扇夺走,“睹物思人?如此,这扇子也借我几天吧。我看看,我能不能睹着睹着,将她的模样给思回来。”
“你……”李煊气急的声音还未发出,相唯就已凭空消失,没了踪影。
李煊叹了口气,偏头看了看因双唇肿胀而无法言语,只能冲着他不住摇头乞求的敖沧,“罢了罢了,眼下也只能把你当贼给糊弄过去了。”
敖沧顿时心头泣血,欲哭无泪。
他不仅将初吻给了一个疯女人生生地失了清白,如今又要被当作贼玷污自己的无暇清誉……
他紧紧地闭上眼,老天保佑,老天保佑这只是一场梦,睁开眼就醒了,醒了他还坐在山珍海味的宴席上……
章台街,邀仙楼。
绯姻含笑着送走最一批宿醉的客人,命人关门休息,准备趁着扰人的春光睡个饱觉,晚上再开门迎客赚个盆钵满。♀
绯姻进入房门,燃起一炷香,又净了净手,双手绕至脑后,像梳理发丝一般,插入厚密的青丝中,但在双手分离时,露出的却是张撕裂开的人皮!
绯姻不急不缓地像月兑衣服一般,将身上的美人皮一点点剥下,现出隐藏在人皮下的原身——一只面容奇丑的蛞蝓怪。
“上次被你瞧了我的原身,这回轮到我了。”房内一角露出带笑的声音,“原来的真身,竟是只蛞蝓啊。”
绯姻被屋中陡然出现的声音吓得不轻,下意识地将手中的人皮挡在面前。
待看清了走出的人影模样,才半是惊讶半是放松地唤出声,“少主!您复原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就知道以您的英明神武,定是……”
相唯打断他的恭维,“我今儿一大早地来寻你,是因有件事情需要你帮衬一二。”
绯姻不由得一阵惶恐,“承蒙少主信任,小的定是倾力而为万死不辞。”
相唯掠了眼绯姻手中的人皮,淡淡开口道:“听闻你有一手独门绝活,闻香识人,可是真的?”
绯姻忙不迭地点头,“只需此人用过碰过的物品,小的便能从物品上沾染的气息,画出此人的模样。”
绯姻略顿了顿,“少主,莫非要寻人?”
“嗯,”相唯垂下眼,从袖中取出那一柄折扇,展开画着新荷初露的扇面,“你看看,能否将作此画的女子容貌画出?”
“容小的暂且细看细看。”绯姻不敢耽误推月兑,像绝世珍宝般,双手捧接过那柄折扇,
他凑近闻了闻那扇面上画作上的墨香,喃喃道:“墨迹陈旧,香味淡薄,看来足有三百年以上了,而且常被他人随身带着,气息颇为杂乱,要分辨出作画之人,估计有些难……”
相唯皱眉,金色的眸子里一片黯然无神,“画不了吗?”
绯姻忙抬头亟亟道:“并非画不了,只是需要花费些功夫去辨识画者的气息,估计得用上五六个时辰……”
相唯闻言,顿时绽开粲然的笑颜,双手抓住绯姻的肩膀,不敢相信地一阵猛晃,“真的吗?真的能将她画出来?你没骗我?”
绯姻被相唯摇得晕头转向,话音颤抖而不成声,“小的、的没有、有骗您、您今晚、晚子时后、后就可来、取画、画了……”
“甚好甚好!”相唯笑得合不拢嘴,看着眼前丑陋的蛞蝓脸,不禁觉得纵是国色天香也比不上绯姻半分,“那此事就全权交予你了。”
绯姻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应承道:“好说好说,能为少主办事,小的荣幸之至。”
“但是,”相唯陡然收了脸上的笑意,将声音压低了几分,透着少有的冷冽,“这件事,只有我二人知道,纵是师父,你也不许透露半分。不然,莫说无花山,便是六界,也再无你的容身之地了!”
绯姻被相唯身上发出的冷厉杀气,冻得一个哆嗦,屈身应道:“小的明白,小的明白,少主放心,小的若是在此事上多言半句,不用少主动手,自己就从忘川河上跳下,永不超生!”
相唯见绯姻如此赌誓,也放下心来,状似随意地笑着道:“其实只不过是一段旧事罢了,若是师父知道了,必然又是一番说教,搞不好还要闹到我家娘子处,何必呢?你说是吧。”
绯姻也跟着相唯“嘿嘿”两声地笑了笑,“少主的意思,小的懂得,您放心。这事,小的一定将它烂在肚子里,绝不会告诉主上,更不会让少主夫人知晓的。您放心。”
“行,那我子夜之后来取。”相唯从怀里掏出一块沉甸甸的金坠,朝绯姻的手里扔去,“喏,算是给你这个月涨的工钱。”
绯姻抱着金块,泫然欲泣,“少主,您放心,小的一定连她的每根头发丝都给您画出来!”
妖界,无花山。
格外冗长的一觉,以致于弥若醒来时,迷瞪着眼,完全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
她听得门侧有窸窣的声响,偏头看去,却见一个鼓着包子脸,穿着及地深衣的童子,正扒着门框,小心翼翼地朝屋里探看着什么。
可当目光触到弥若时,顿时如被猫发现的耗子,瞪着一双铜铃大小的眼,撒腿就溜远了。
弥若有些莫名其妙地模了模自己的脸,没少只眼睛多张嘴啊,怎的竟把一个孩子吓成这般了?
“你差些将他的肚子戳出个窟窿,他自然怕你怕得不得了。”一声从鼻子末端飘出的轻哼,从屋子旁侧传过来。
弥若起身望去,屋中的桌案上,一边嚼着花生米,一边酌着小酒的悠哉人影,正是扶兮。
弥若有些警惕地止步,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试探地淡淡出声:“邀仙楼一别,与您陪饮多有遗憾。现下,不知还能否与您再比上一回?”
“你那三杯就倒的酒量还敢跟老子比?”扶兮乍呼呼地拍案而起,“后生可畏孺子可教,那臭小子果然没走眼,挑的个好媳妇啊!乖儿媳来来来,就冲你知难不退的这股劲,老子同你饮上三千杯!”
弥若的嘴角顿时抽了抽,眼前的确是扶兮本人没错,但是这三千杯……
“相……相唯呢?”弥若一面僵硬地接下横在自己眼前的酒盅,一面赶紧找话题转移扶兮注意力,“您可见着他了?敖沧似乎有难,他现在……”
“刚刚替他俩算了算,除了那条黑龙被人打了一顿,倒也没出什么幺蛾子了。哼,他那小子,若非遇事哪还记得起有我这个师傅!”
扶兮不爽地摇摇头,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颇为神秘地凑近弥若,“乖儿媳,这盘酒局你若赢了老子,老子便告诉你一个关于那臭小子的秘密,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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