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寻思着,房门被“呼啦”一声推开,一下子涌进来好多女魔人。那房门明显不宽,只是没看清她们是怎么迅速挤进来的,最先进来的已经被挤到了我的面前。我坐着,对上她的眼神,和刚才爬窗子的眼睛好像。
她们都很年轻,在屋子里只是拘束了短暂的一瞬间。而那拘束是因为这是魔昂的房间,却不是因为我。因为一瞬过后,她们都各自在房间里找到了舒服的位置,毫无顾忌地开始打量起我,并且互相交流着看法。
比如,“他怎么这么瘦?”
再比如,“他好像碰一下就会破?”
再再比如,“他身上穿的那叫什么衣服吗?”
“哦!”突然有一个女魔人在这群疑惑中月兑颖而出,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我明白了!我明白啦!他是女的假扮的!一定是这样!所以说嘛,魔昂还是喜欢女魔人的!”
这个结论一出,屋子瞬时安静,转而又被欢快的声音嘈杂起来。我真担心,这座房子要被她们莫名其妙的“是啊是啊”给哄抬起来。
白云犬在群腿之间挤来挤去,不时被谁捞起来揉捏一阵。我听到有个女魔人说,“要不是它属于魔昂,咱们立马就把它剥下皮来扯起吃,该有多开心!”白云犬许是听明白了,立即用后腿蹬着那女魔人的胸脯跳到地下来,挤到床边,攀着我的腿爬上床。
房间里的热闹声迟迟不退。就在我快要习惯她们的时候,魔昂终于回来了。
当我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的片刻,那些女魔人立刻闭了嘴,慌乱失措向外面挤。相比于进入时的流畅,这下都困在了门口,互不相让。
魔昂的脸上仍旧没有表情,只是我看到,他额角上叶脉一般的筋络在微微跳动。
我坐在床上,魔昂立在门外,我们之间是一团无声的混乱。我预感到,魔昂就要转身离去。却突然有个穿着黑色皮毛的魔人跑过来。
黑色皮毛跟魔昂讲话,整间房子都听得到,他说:“天没亮时,魔藏派手下把那些孩子都抓了去。”
屋内有个女魔人好奇地问:“哪些孩子呀?”
黑色皮毛不耐烦道:“还能哪些?当然是管不住自己的魔人们私生的那些!此刻估计已经被扔到狼群最常出没的地方去了!”
这下屋子里面又乱了套,那些年轻的女魔人都嚷嚷着快让魔昂去救急,兴奋多于担虑。
不多时,双火也带着一群男魔人赶到了。大家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商讨起对策。♀
与他们的焦急不同,魔昂的脸上仍旧没有表情。额角也熄于平静。
各位终于安稳下来,等待魔昂一声令下时。魔昂却只淡淡说了声:“都从我门前散了吧。”
“什么?”一个年长的男魔人以为自己听错了,“难道我们不去救孩子?”
“那么多小女圭女圭,本就藏不住。”
“对!”小刃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后园的树上跑了过来,附和着魔昂说:“私养的孩子都软弱。他们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只知道依赖。”
这话一出,立刻有魔人反对:“他们重感情,固然是他们的错。可是难道就这样让他们去送死?他们最大的才只活过三十个长夜。”
“老大又没说不救。”双火看向魔昂,“是吧?”
魔昂终于再次开口,“等七天再救。”
“七天?”那个早前发问的少女魔人又如被刀捅了一搬尖叫起来,“会被狼吃掉的呀!”
“那就只救剩、下、的。”魔昂的声音里,已然没有了回转余地。
聚在一起的众魔人,虽然心有不甘,但终也渐渐散去。
在这天余下来的时间里,不时有魔人来找魔昂,有年轻气盛的、也有老成持重的,最后一拨是那些被抢走孩子的父母们。
之前那些没有血缘的魔人,只是过来声讨正义、劝魔昂出手。当碰到魔昂的冷脸之后,虽然颇有微词,倒也离开得爽快。可是,这最后一拨魔人带着切肤之痛,很快就让小小屋院陷入到悲伤的海洋里。
纵使魔昂性格再冷峻,面对这些悲伤的面容却也没有什么办法,眼见着额头的脉络又颤动起来。
终于,魔兰公主赶到了。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同情,干脆果断地数落众魔人:“正是你们这种心软,才让外面有了讨伐你们的理由。你们养的孩子没硬气,自然要被淘汰!不以为耻,反来麻烦我的猎手,倒是模一模自己胸口,心是死了还是空了?”
那些本就悲伤的父母们,再听上这样一番话,自然是受不住的。有几位刚烈的魔男魔女立刻甩身离去,他们说要自己去救。
“哼!狼总是成群出没,你们去不要陪葬就好。”魔兰又这么激将了一句,剩下的几个终于也呆不住了。
魔兰清退完众人后离去,屋院才彻底肃静下来。
太阳悄悄西陲,周遭渐渐蒙黑之时,有一大队魔人轰隆隆踏着步子从魔昂房前经过。
小刃跑进屋子里来,幸灾乐祸地跟魔昂说:“那些笨家伙都被魔藏抓回来了。”原来魔藏的手下就等在路上抓捕前去营救的父母。
魔昂没应答,像是并不放在心上,反而问我做晚饭这样的小事。我本打算摘一根黑瓜来生吃,魔昂却说:“不如做熟的。”
“可是这里没有灶台。”
“有一块兽甲能当锅。你垒圈石头生火就好。”
“这有明子吗?”
“那是什么东西?”
“生火用的引子啊。老松树枯死后,根就变成透明的,能用来生火。”当我解释的时候,魔昂和小刃都看向我,他们从来都没用过火。
小刃讪讪地说:“我还以为只有雷劈下来才能生火呢。”
魔昂则站起身,拎起一柄黑乎乎的铁锹,“我去林子里找些明子来。”他们两个前后出了房间,我听见小刃要跟魔昂一起去,但魔昂没让。
我着手搭一个灶台,于是先到大路上去捡石头。当我搬着石头往回走的时候,遇到一群魔人擦肩经过,他们笑话我力气小搬得少。
叽里咕噜的,其他话语我并没听得太清。此时天已经黑透,只能看到他们的一群黑影,嗡嗡着从我身边笑闹着过去了。
回到菜园里,我一边用石头垒灶台,一边听到小刃在菜园边上踹大树。远远的,听得到他在念叨,“你怎么不死掉,我要把你的根挖出来生火。”
其实就算他把大树踹死也是没法。只有自然枯死的老松树,经过足够多的年头,树根才能变为引火的明子。找起来会很困难,挖出来也破费力气,但当我把兽甲当锅支起来的时候,魔昂竟然真的扛着一根明子回来了。
对于找到的树根,他没有丝毫疑惑,随手便丢给我。当明子砸到石块上时,立刻迸发出火星。
我把刚刚拾掇的小干枝条交叉垒好,用着明子在片刻后就升腾起一小堆火苗出来,烤在身上干燥而温暖。
这堆小小的火苗,在周遭黑暗之中尤为显眼。不多时,就吸引来一小撮魔人孩子,有几个还是上次追过白云犬的。他们倒是忘性很大,只顾着烤着火舒服得眉开眼笑。
直到夜深,那堆火苗烧成灰烬。我躺在床上,依然能听到窗下有小孩子不肯离去,哪一个聪明的发现“吹一吹,又有了亮光”,于是那些稚女敕的快乐就又漂浮起来。
今晚,魔昂没有外出。我们分别宿在南北两张床上,头对着头。虽然相距展臂之宽,我依然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特别特别近。只不过,他的重而沉,我的细而微。
如果我们两个真的是一脉而生,为什么会相差得这般远呢?既然血液都一样,那呼吸也要一样才好。于是,迷迷糊糊中,我学起魔昂的呼吸,想要跟上他的节奏,一下一下,不觉中已然睡熟。
第二天,依旧有魔人来找魔昂,这次除了为那些濒危的孩子,还为了那些被抓去的父母。
第三天、第四天,来的魔人渐渐少了。
终于等到第七天头上,却只有双火和黑色皮毛赶来。黑色皮毛说:“其他魔人怕是早就忘得差不多了。”神色有些不平。
魔昂却并不在意,他似乎本就不对别人抱有期望,只是背起一只粗糙的弓,又挎上一筒迟钝的箭,便做足了准备,并对我说:“和我一起。”
我很意外。倒是白云犬用四条腿摆出整装待出发的姿势,撅起黑黑的鼻头打量我,似乎在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于是,他们四位,加上我和白云犬,便从菜园后方的草径出发了。
那条小径上铺满细长的绒草,绵延到远方的丛林之中。朝露尚未退去,草地湿润又柔软。
小刃与双火、魔昂走在前面,留下三双脚印。待我跟上时,被小刃和双火踩倒的小草已经匍匐着抬起,唯有魔昂的足迹还清晰可见,宽阔足迹的边缘有着清晰浓密的绿色汁液。
小刃偶尔回下头,发牢骚嫌我走得慢。倒是那个看起来急性子的黑色皮毛,反却闲闲地跟我并排走,还跟我聊天,告诉我他的名字叫“花卫”。
花卫跟我说,不必理会小刃,因为“差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
他的好意让我心安。不禁仔细去打量他,发觉他长得真是好看。长叶似的两道青眉下汪着一双透亮的大眼睛,鼻子有着讨喜的弧度,唇畔又隐隐现出笑窝。其他的魔人看起来像狂野的杂草,而他却似一株饱满盛放的花树。
“哦,所以你才叫花卫。”
“什么?”他没听到我心里所想,唯独听见我发出的赞叹,有些模不清头脑。
“我是说你的名字啊。”
“我的名字?”花卫笑起来,“是我自己起的。我琢磨了好几年才定下来。”
一个名字要起这么久么?那一定是“有什么寓意吧?”
“这个……倒真谈不上。”花卫的脸微微红起来,爽快的声音蓦然变得轻柔,“或许因为我护卫的是一朵花吧。”
什么?我第一次听说要护卫一朵花,禁不住好奇问他那朵花生长在哪里。他没回答,倒是前面的双火大咧咧扭转过头,咧着嘴巴笑“在这咧。”
我看向双火,本来还觉得他长得周正,此时却怎么像个傻瓜?小刃已经止不住嘲笑与奚落了。而双火的样子,却哪里有一丝懊恼?迟钝如我,终也明白。
我对情爱见得不多,除了在师父和仙姑之间隐隐感受到一点儿**之外,其余皆是道听途说。此时,看着双火与花卫,却豁然开窍。只不过,双火此前不是赞成异恋的吗?
没等我发问,一队魔人已然出现在视野里,他们在前方挡住了去路。
道眼上站着的,正是上次比试场下,那位嗓门巨大的男魔人。他肥壮的身躯在道眼上断前绝后,甚至遮起一片阳光,而他发出的声音依旧粗粗拉拉:“嘿,魔昂!你是要去救那群小女圭女圭吗?”
“正是。”魔昂在他面前几步停住。
两者对立而站,皆是个头显眼、存在感十足,让我们和对方的手下都成了暗影中的附庸。
那大嗓门又嚷道:“我老抻劝你赶紧回吧。那群小娃早让狼叼走了,咱们两个何必再闹生分了?”语气中似乎真有一些交情在。
但魔昂并不买账,反问道:“既然都已被狼叼走,又何必怕我去看?”
“魔藏王子的命令啊。我老抻跟你不能比,不敢不从哇。”
“王子下的命令必定有他的道理在。”
“那是。”那个叫老抻的伸伸粗壮的脖颈,眼神朝我们这边瞟了瞟,“魔藏王子是把眼光抬得高些。异恋仔私生的小娃,都是懦弱的种儿,如果留下来长大,反倒是会把我们强壮的女圭女圭带坏了。他也是不得已才下的狠心呐。你我都应该理解的。”
“道理确实如此。”魔昂声音冷淡,“我也只是受他们父母之托,代为收个尸首罢了。不如你跟我一道吧。看看那些女圭女圭被吃得怎么样了?”
“唉——净说笑话,那些小娃细胳膊细腿的,狼又贪食,这会儿指定是连骨头渣渣都不带剩下的,有啥好看的?”
“至少会剩下几缕头发吧。”这时双火来到魔昂身边,开腔帮衬,“咱们过去瞧一瞧,说不定有贪食的狼还在呢?打回来几只岂不是很好!”
听双火这么讲,老抻的手下也有开始嘀咕的,“廋龙说的也是喔,如果真能在白天碰上狼,却是比晚上容易捉啊。”
并有私下里仰慕魔昂的轻声道,“听说魔昂用箭射狼特别准呢。”
于是,兴许是受到了狼的诱惑,兴许是确实想看看那数个小女圭女圭的下场。僵持的双方,终于放下了架子。
老抻那伙魔人打头,我们这边跟上,沿着山路上行。
不多时,已经来到山脊,放眼放下去,山这一侧的谷底幽深诡异。
那些疯长的野草带着淹没一切的姿态,仿佛土地下面掩埋着无数尸体化作了它们的养料。在七天前,那些小女圭女圭正是被丢在了这片草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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