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作衫见锦绣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询问道:“怎么了,二弟找你何事?”
“无……无事,不说这个了,方才的话头爷还没说完呢,如何就说得二爷是用情至深了?”锦绣忙打哈哈道。♀
云作衫叹了口气,缓缓将前尘旧事娓娓道来,原来这云府二少爷云作悦先前也不似现在这般作风,还是个人模人样的痴情种呢。
“这事还要从两年前雨梨入府那会儿说起,时日太过长久,我也有些记不清楚了,你去给我端杯水来,我且斟酌一番如何开口。”云作衫吩咐道,锦绣起身来到外间,趁着倒水的当儿,偷瞄了侧室一眼,见雨梨正在黯然神伤,叹了口气。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世间痴男怨女那些琐事,说来总是令人缠绵悱恻,肝肠寸断,风月场没有输赢,凡是只身涉险的人,最后都落得个不得善终的下场。昔年锦绣尚且不知这些,活得还算洒月兑,现下已是情窦初开的年纪,看到别人如此,心中莫名一股胆怯,因势思忖着:“情不可动,动辄死,死于非命。”
回了内室,锦绣将茶水递给云作衫,追问道:“爷别卖关子了,速速讲给我听罢。”
“呵,瞧把你急的。你过来坐下,我慢慢说给你听。”云作衫笑道,“二弟曾经有个正室,姓王,王氏是同族远房亲戚官职调动时一并带来的表妹,母亲本想将其许给我,说来惭愧,人家不愿。后来,适逢二弟到萧然阁小聚之时,二人碰上,一来二去,王氏这厢便芳心暗许了,几次三番差人去试探母亲的口风,母亲拗其不过,终于还是许下这门婚事。”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二弟不喜欢,娶进门后便撂在一边,王氏心有郁结,明面儿却也不好发作,只得这么拖着,如此一直到两年前雨梨入府。论及雨梨入府的时候,随之而来的还有个异族姐妹,生得玲珑剔透,模样乖巧,两人是发小,关系自然交好。因了这层关系,那姐妹也一并留在萧然阁,当了侍婢。”
“后来不知怎的,二弟居然为之倾心。话说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大抵如此了。他早年未经世事,抱着一颗赤城纯心,一心系在这姑娘身上,好在那姑娘也为之动容,芳心暗许。二人算得上是天造地设,可歌可泣的一对,可惜天不遂人愿,没过多少时日,府里传出那姑娘珠胎暗结的消息。”
“消息如大地惊雷,不胫而走,闹得人尽皆知,甚至传到了母亲那儿。云府上下都道是二弟的种,传言愈演愈烈,最后波及甚重。如今你听得府里传言他自打娘胎里出来就是个不省心的色胚,也是自那之后才开始的偏见,他本不是那般的。说到底,也不过是人云亦云,以讹传讹,如何就做得了真呢?他们倒是当做茶余饭后的闲谈,何曾想过二弟会怎么想?”
“暂且不说这孩子是谁的,母亲知道后雷霆大怒,交由心月复暗中处理了。事后二弟得知母亲的作为,一怒之下休书一封,断了母亲安排的婚事,说若是不得善终,便一起不得善终,最好整个云府都来作伴,那才合了他的心意。你道他这股混劲儿都是从何而来,居然要整个云府为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姑娘作陪,可见是用情至深了。”
听到这里,锦绣已经估模到这姑娘的来历,抖着胆子瑟缩道:“那姑娘……莫非是叫翠羽?”
“你如何得知?两年前出了那些事端后,云府上下都不再提及这件事,尤其是在二弟面前,谁人这么大胆走漏了风声?”云作衫疑惑道。
他这一说不要紧,倒把锦绣吓了个半死,前几日她才不知天高地厚地在云作悦面前提及翠羽的事情。怪不得当日二爷那般反应,原来不是心生愧疚而是用情至深。这么说来,自己就好像是虎口拔牙般在阎王爷那里走了一遭,能活着回来已经算是侥幸至极了。
偏生这会子屋外雨声连绵,惊雷忽作,气氛着实惊恐。锦绣瑟缩成一团,偎在床脚,喃喃自语道:“这回天王老子也救不了自己了。”
云作衫只当她是胆小怕雷,招呼她钻进被子里,锦绣钻进缎面的棉被中,只露出一双晶亮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云作衫,半晌终于蹦出一句:“爷……若是您办了一件特别对不起别人的事儿,您会怎么做?”
“心有愧疚?”
“嗯。”
“肯定是要道歉的,人心都是肉长的,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耐着性子服个软,事情也就过去了。”
锦绣自忖也是这么个办法,可是她私心里总觉着云作悦是个不好惹的,若是这回再独自前去送死,就难保还有没有命回萧然阁了,遂眼中禽了泪道:“大少爷,虽然我在您这儿的时日尚短,但您待我的好我可都记着呢,若是日后我有个三长两短,您不必日日记挂,清明鬼节烧个纸钱就够。”
“呵,这又是说什么浑话呢,莫不是打雷把脑子给惊傻了?”云作衫敲了敲锦绣的脑门,锦绣不以为意,满心系在明日醉风阁一行上,忽一转身将云作衫揽住,在他衣袖上蹭了蹭,不舍道:“虽然我入府没几天,但我私心里觉着,大少爷您才是最好的,天资聪颖的三少爷和饱读诗书的四少爷都是不及您万分之一的。”
云作衫失笑:“蹭什么,跟个猫儿似的。我哪儿有你说得那么好?”
“怎么没有?我觉着好就是好,若我是那王氏,肯定甩了二爷,跟了您去。”锦绣起了话头便停不住,越说越没谱儿,“说实在的,雨梨能得爷您的垂青,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分,教人好生羡慕呢。”
云作衫捻了她发丝上的杂物,凑上她耳边亲昵道:“你羡慕什么,两年之后你也是我的人,有这功夫还不如好好服侍我。”
锦绣心头一跳,到云府这些日子过得平静,闹得她连这档子事儿都忘了。此时她是大少爷房里的陪房,两年之后她就会是大少爷房里的妾室。云作衫一心系在雨梨身上,就算是娶了她也不会从一而终的,她又何苦横插一脚。
忽而,她抬起头盯着云作衫问道:“爷,若是要您为了雨梨放弃所有妾室,一辈子只忠于她一个人,您做得到吗?”
“嗯?”云作衫一愣,“这话是从何说起?”
锦绣嘟囔道:“就知道封建思想毒害广大人民。”
“从一而终吗?”云作衫喃喃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说来容易,做起来难,身在云府,人不由己,像二弟那般能为一个翠羽赔上金山银山的人不多,大多都是庸庸碌碌之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得不从。我也不例外,倒教你失望了。”
锦绣这么听来,好像云府最不招人待见的云作悦才是最值得托付终身的人,可是思来想去,那大抵说的应该是两年前的云作悦,罢了罢了,这个想法,不生也罢。
***
次日晨时,锦绣起了个大早,趁着晨光熹微之际翩然来到醉风阁门前张望。醉风阁内景致独特,风光独好,山水花木别具一格,于匠心独具间显出别样风情,不似别处一般古板枯燥,但总透露出一股和西屋一样的脂粉气息,想来是云作悦故意这么安置的。
人是种善变的物种,尤其女子甚之,一个举动,一个说法,就可以扭转她们的世界观。昨夜锦绣在云作衫床前听了云作悦的传奇故事,不禁为他哀叹,本也不是个招人唾弃的,何故非要自我作践呢?又为着自己月兑口而出的一句“翠羽簪子”愧疚不已,今日一早便来婉言道歉。
偏生上回的事情让她心有余悸,这醉风阁是不敢随便乱闯了,还是待熟识的人经过再行入内的好。
晃了半日不见有人经过,锦绣开始有些耐不住了。昨夜雨停风骤,今早起床就觉日头大好,这会子越发毒辣了,照在人身上生疼,偏她又忘了带伞,正一筹莫展之时,忽听得身后一阵熟悉轻浮的声音:“锦绣姑娘,可让我好找啊。”
锦绣毛骨悚然,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了,打入云府第一日开始这个声音就深深印在她脑海里,时至今日,仍旧记忆犹新。
“二爷……”
“你道好笑不好笑,我上萧然阁寻你你不在,居然自己找上门来了。怎么,想通了来给我好处的?”
锦绣胆战心惊道:“不是……我找二爷另有事说。”
“是吗?”云作悦盯着她上下打量一番,云鬓花颜称不上,锦衣华服称不上,除了那张如花似玉的脸尚可入目,其余的打扮简直不堪,遂皱起眉道,“大哥就是这么待自己房里丫鬟的?哦,想起来了,原他是个没收入的,入不敷出也是应该的。”
“不许你这么说爷!”锦绣月兑口而出,云作悦话里的鄙夷她听得一清二楚,自己好歹是云作衫的丫鬟,这种时候不站出来为他说话还有何用。这倒是让云作悦吃了一惊,眼神都有些飘忽了,半晌才定睛狠道:“有胆子就来,没胆子就滚。”
锦绣这才想起自己是来道歉的,熄了怒火,提步跟上。平素云作悦身旁总是跟着七宝,今日不见他的身影,锦绣十分诧异,但她不敢随意开口询问,毕竟这也不是自己该管的事情。
经过穿堂,两旁均是雕梁画栋的抄手游廊,上饰流云纹饰,下设盆景花草,青石板路直通后堂。朱漆红木门后赫然可见一扇巨大的屏风,上画簪花仕女图,形色各异,媚态非常。绕过屏风,便是流水池塘和青玉石桥,石桥上凡十二石狮,威风凛凛,栩栩如生。如是终于来到云作悦房前,抬头见一块紫檀的木匾上书着遒劲有力的隶书“醉风阁”。
进入室内,扑面而来一股幽香,不似萧然阁一般清爽,而是花香脂粉的味道。两叶折叠屏风后便是炕床,左右各一偏室,放置瑶琴和书案。云作悦走入屏风后,转身于炕上坐定,拍了拍身旁的位置,淡淡道:“过来。”
锦绣犹豫半晌,蹑手蹑脚上前挨着他坐下,忐忑不安道:“二爷,我……”
话到嘴边,锦绣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嗫嚅着唇齿面露难色。云作悦调笑道:“瞧这嘴儿甜的,再叫声‘二爷’我听听。”
锦绣知他是脾性使然,皱眉道:“二爷若是如此,我还是不说的好。”
云作悦见她要走,一把将其扯进怀里,锦绣大惊失色,低呼一声:“二爷……您……”
“除了二爷你就不会说点别的了?”云作悦微怒道,“怎么,上回不是还很能说吗?一语双关,机警过人,我都忍不住夸你两句了。”
“二爷您消气,上回是我不知内情冒犯了,我此番前来就是为了这个来道歉的,求二爷高抬贵手,有事儿说事儿,别动手动脚……”锦绣这会子才是彻底后悔了,早知道如此她就该放任不管,任他自生自灭自己也决计不会往醉风阁来。
云作悦冷笑:“道歉?”
“我知道您不是这样的人,为何非要装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若是仅仅为了死去的翠羽,两年的哀悼也已经足够了,何故直到现在还迟迟不肯面对现实?人死不能复生,您若是当真为她考虑,就该正视自己,重新做人……”锦绣一股脑儿将自己的想法倾倒,也不顾面前的云作悦是何反应,直到她看到对方露出阴鸷的表情才终于识相的闭了嘴。
良久,云作悦忽然松开锦绣,起身挑眉幽幽道:“好……很好……祝锦绣……不得不说,大太太这回倒是找来个宝,就这么白白便宜了大哥,我可不舍……”
锦绣起身整理好自己的衣物,环顾四周,房内无人,好在刚才那一幕没被人看去,否则她的清白定要毁了。云作悦玩味道:“我这房里除了七宝,没有别的陪房,现下他不在,你大可放心。不过托你的福,醉风阁马上就会有另一个新的陪房。大太太的意思,有意让大哥教你两年再行商榷婚事,这样的琐事何必劳烦大哥,我来就好。”
“什么!”锦绣拍案而起,愤然不已,“我不会同意的……大太太也不会同意的。”
“她的确是不会同意,所以我也没打算……经她同意。”云作悦淡淡道,“大哥那里支会一声就好,他满心都是雨梨,巴不得你趁早离开萧然阁,至于大太太那边儿……你不说,我不说,谁都不说,她自然不会知道。”
“你!”
“先别着急指指点点,我们还有两年的时间,可以‘慢慢’沟通。”云作悦故意加重“慢慢”二字,惹得锦绣一身鸡皮疙瘩。
正巧七宝跨入房内,云作悦抬手招呼道:“七宝,捎个口信去大哥那儿,就说他这姑娘我收了,什么时候教好了,什么时候再给他送回去。”
七宝绕过屏风淡淡看了锦绣一眼,没作声,径直离去了。锦绣这下彻底绝望了,自己最不想来的地方就是醉风阁,没想到最后千回百转,兜兜转转还是来了醉风阁。想来当日在冯姨娘处匆匆一瞥就已经结下梁子,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回倒好,直接搬到一处凑热闹去了。
好事多磨,两年时光,说短不短,说长不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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