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听平儿迟疑着问出这话来,凤姐便慢启一双丹凤眼,看她一眼,道,“当年之事,确实是我逼着你,给你二爷做了房里人。♀我也知你原本是想等过几年放出去,外头做正头夫妻的。只是我委实离不得你,放别人在你二爷身边,我又信不过。况且咱们二爷虽然有些这样那样的毛病,那心还是不坏的。我想着,只要咱俩情同姐妹,你那日子过得也未必就不如你出去给那些小门小户的做正妻。只是如今想来,若是不能如你所愿,倒是我的不是了。”
平儿听这话有些深意,忙忙跪下道,“承蒙女乃女乃瞧得起,奴婢万万不敢存了抱怨之心。奴婢这一身都是女乃女乃所赐,便是要奴婢赴汤蹈火,奴婢也万死不辞的。”
凤姐笑道,“不过是白说几句话罢了,怎么倒跪下了,还不赶紧起来。我这身上酸疼的,还给我仔细捶捶才是。”
平儿依言站起来,半跪在炕沿上依旧捶腿。
凤姐道,“方才因着你说起红蜻,我才跟你说那些话的。那丫头么,我当日见她,便知她心比天高,所以命小月和小琴去投石问路,果然她立刻就露形了,帮着传递了不少消息过来。况且她既然有把柄捏在我的手里,又有想出头的那份心意,我为何不成全了她。到时有她在珍大哥身边红袖添香,对咱们而言不也是有百益无一害么。”
平儿回过神来,笑道,“原来女乃女乃竟是早就打的这个算盘。方才我瞧着珍大女乃女乃那脸色,只怕是已经有些意思了。”
凤姐道,“她身边正缺个像你这样的人才,如今可巧就有了一个,依着她的性子,自然要放在心上掂量几天才能决断。我猜珍大嫂子有些性急了,只恐也拖不了几日了。你得空先备好贺礼,比着香菱的例子,少一两样就罢了。”
平儿应了,道,“过两日是这边老爷的生日。还比着旧例预备起来么。”
凤姐道,“方才原要和你说,偏大嫂子坐在这里说了会话,这么一冲,我倒忘了。你去和林之孝家的说,还照着旧例就罢了。戏酒后面那些顽意不用她预备了,就说我这里另外预备下别的了。”
说着忽然想起一事,道,“昨儿你二爷说起,叔父要保举贾雨村进京候缺,你还记得么。”
平儿想一想道,“记得,似乎昨儿二爷是随口说了那么一句。素日二爷仿佛不大待见那贾雨村大人的,昨儿我看他也不大悦意的神色。却不知舅老爷那边为何如此肯抬举他。”
凤姐冷笑道,“前儿薛表哥那案子,可不就是这位贾大人明镜高悬,草草结案了么。叔父想必是得了姑妈的消息,看他如此识趣,投桃报李罢了。”
说着便不由想起前世。不过为了几把旧扇子,贾雨村就能虚张声势逼死了那石呆子,害的贾琏着实挨了他老子一顿好打。这也罢了,日后此事被翻出来时,那贾雨村却已经投在忠顺王爷门下,此事便全由贾赦和贾琏承担,本就是洗不清的一身死罪,平白又多了一条罪状。♀说起来公公贾赦倒也不冤,只是贾琏着实冤枉。这一世,必定要使大房和贾雨村撇清干系才好。
怎奈叔父如今官运亨通,又是杀伐决断惯了的性子,只怕自己要说些什么他也是不信的。况且他一贯和两位姑妈偏亲密些,也轮不到自己多嘴。只是贾雨村这节,倒要细想想如何应对才是。
横竖如今自己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成算,不怕抓不着那人的把柄,这么想着,心里便觉开了些,道,“今儿可打发人去瞧了林姑父了么。”
平儿道,“已经打发旺儿家的去瞧了。依着女乃女乃说的,那些东西都送过去了。”
凤姐点点头,道,“日后你二爷若是想有些出息,只怕还得着落在林姑父身上。便是琮儿,若是想走科举,只怕也离不了林姑父的栽培。”
平儿笑道,“那是自然的。上回听二姑娘说,咱们老爷还和琮三爷提起此事呢。说若是他今年进学有望,便由吕先生引荐他给林姑父当门生了。”
凤姐笑道,“难得咱们老爷还能想到这一层,若是琮儿今年进学,比先珠大爷还小了几岁呢,也是咱们大房脸上的光彩。那时只怕老太太也得高看一眼他了。”
平儿道,“女乃女乃倒是很看重琮三爷。我瞧着这边太太待环儿也就是面子情罢了,远不及咱们太太待琮三爷的情分。”
凤姐微微冷笑道,“她有亲生的宝玉在跟前,哪能容得下环儿。好在环儿和赵姨娘如今学的也乖觉了,总算相安无事。且还有个三姑娘在中间调停着,料想一时半会闹不出笑话。”
凤姐心中还有一句未肯说出来的话是:再过几日元春就要封妃了,那时王夫人必定更加得意,赵姨娘和贾环的日子只怕更加难过。倒要看探春届时如何应对取舍。
说着话,外头小月小琴领着小丫头子们进来摆饭,凤姐便和平儿用饭不提。
过了一日便是贾政的生辰,两府人丁都齐集庆贺,果然热闹非常。凤姐也专意命平儿找出那条露垂珠帘金抹额戴上,又插了一支卷须翅三尾点翠衔单滴流苏的凤钗,打扮的十分齐整。
平儿前后照看了一遍,见并无不妥了,便笑道,“外头都预备的差不多了,女乃女乃也该出去了。”
凤姐道,“你随我一同去。教小琴和小月在家里看家便是。”
平儿应了,也便收拾妥当,主仆俩一齐往前头来。
迎面正碰见邢夫人带着迎春也过来,凤姐便上前见礼,笑道,“才几日不见,妹妹越发出月兑的美人一般的模样了。”
迎春微微有些害羞,但这些时日在邢夫人身边被娇惯得也敢说句笑话了,便对邢夫人道,“娘,您瞧嫂子又打趣我。”
邢夫人笑道,“你嫂子说的也是。我也瞧着迎丫头越发出息了。”
迎春便红了脸,扯着邢夫人的袖子娇声道,“娘。”
凤姐便上来搀着邢夫人另一只手,笑道,“时候差不多了,太太先进去坐席吃酒看戏罢。”
邢夫人道,“左不过是那么些戏目,有甚么可看的。”
凤姐便知她又弄左性,遂笑道,“老太太也在里头呢,太太还是早些过去罢。”
邢夫人知她是好意,只是心里不爽快,便不再提老太太,只道,“我又有几日不见大姐了,你妹妹还给她做了几样小顽意,等明儿打发人给你送过来。”
凤姐笑道,“哪里敢劳动太太身边的人,赶明儿我命女乃娘同我一起过去,给太太请安便是了。”
邢夫人这才露了点笑意,道,“那也罢了。明儿我教他们多预备些菜,留你们在那边吃了饭再回来。”
凤姐笑道,“那自然是好的,明儿倒要多吃些才是。”
娘几个一边说笑一边进了屋内,早有小丫头子们上来接过大衣裳,扶着主子们各自落座。
按说平儿只该坐在赵姨娘周姨娘那一桌上,但是凤姐偏爱她,又知道王夫人一贯不理会这些小事,邢夫人自然更不会多言;便命她只坐在自己和李纨尤氏一桌。
李纨一贯见了平儿便要说笑一番,见她也坐在身边,便要灌她两杯酒。凤姐笑道,“若是大女乃女乃是个男人,只怕看见你就该迈不开腿了。”
李纨道,“呦,不过是教她多喝两杯罢了,瞧把你心疼的。难不成你如今倒要看平姨娘的脸子了么。”
平儿忙笑道,“大女乃女乃可说不得这样的顽笑,奴婢哪里禁得起呢。”
李纨笑道,“有什么禁不起的?就你这体体面面的小模样,在外头不知道的人家瞧见了,谁不拿你当女乃女乃太太看。偏生只落得个屋里使唤的命。”
平儿听这话来的不对,忙瞄一眼凤姐,见她并不在意的自顾看戏,脸上似笑非笑的,便有些不安。又纳闷李纨明知道凤姐先前的作风,偏要在她跟前说出这话来,倒像是给自己上眼药一般,心里也未免淡淡不愉起来,面上却笑道,“女乃女乃想来是多吃了几杯,我这就教他们去端醒酒汤来。”说着起身自去了。
凤姐虽然只瞧着戏台上,心神却放在这边,李纨方才那些话,一句不落都听得清楚明白。见平儿藉着醒酒汤溜了,也觉好笑,只装看不见李纨那微有些发青的脸色,依旧看戏。
正热闹间,外头赖大家的忙忙进来,道,“回老太太,方才外头传话,说有六宫都太监夏老爷来降旨。外头老爷们已经撤了酒席戏文,摆了香案,在中门那里跪接了。”
贾母正和薛姨妈说笑,忽听传报唬了一跳,道,“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有旨意来传?”一面向王夫人和邢夫人道,“即刻把咱们酒席也撤了,戏文也止了。”
邢夫人和王夫人也都唬了一跳,忙命撤了酒席并小戏。在座的族中女眷见势头不妙,也都各自告辞回家,唯有尤氏和薛姨妈留了下来。
凤姐虽然心里明镜一般,偏也做出焦虑之色,早已站起身来,命人去前面接着哨探。
片刻便有人回来禀告道,“那夏太监并未带着圣旨过来,只传了个口谕,说是立刻宣老爷入朝,在临敬殿陛见。传完了旨意,连茶也未吃便上马走了的。”
贾母胆子最小,听了这话更是耽心,只觉得站立不住,旁边鸳鸯和琥珀忙左右扶住。
凤姐忙抢前一步替了琥珀,道,“老祖宗不必耽心,如今尚不知何事,许是圣上见老爷勤勉,要提拔提拔也未可知。”
贾母拉着她的手,道,“你还小,哪里知道这里头的利害。若是升官之事,必定有圣旨的,哪能只传了这么个口谕。”说着不觉叹口气,道,“只望着是好事罢,今儿又是他的生日,别叫他担惊受怕的才是。”
邢夫人听了这话,不易察觉的抽了一下嘴角。凤姐知她不满贾母偏爱贾政,只怕被别人瞧出来,忙向赖大家的道,“赖总管跟着老爷去了么?”
众人便都看向赖大家的,赖大家的忙回道,“回女乃女乃,已经跟着老爷去了的。外头又派了那些小厮来往飞马报信的。”
凤姐道,“再多打发几个小厮出去哨探着些,有了回信立刻进来回老太太和太太们。”
赖大家的应了,退出去办理不提。
贾母在屋里坐了片刻,终究心神不定,便只走在大堂廊下伫立。邢王二夫人并薛姨妈,尤氏,李纨,凤姐,三春姐妹也都陪着站在廊下,外头那些丫鬟婆子密密麻麻都在两旁侍立,却一点声响也不闻。只有贴身的丫鬟们都各自取了斗篷过来,给自己主子围上。
有两个时辰的工夫,才见外头跑进来一个小厮,回道,“赖管家几个回来了,正说奉老爷命,速请老太太带领太太等进朝谢恩呢。”
贾母听这话来的无头绪,便命速传赖大进来细问端倪。
赖大禀道:“小的们只在临敬门外伺候,里头的信息一概不能得知。后来还是夏太监出来道喜,说咱们家大小姐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后来老爷出来亦如此吩咐小的。如今老爷又往东宫去了,速请老太太领着太太们去谢恩。”
这番话说毕,贾母并王夫人薛姨妈等都是洋洋喜气盈腮。连探春和李纨都不由得满面笑容。边上那些丫鬟婆子们也纷纷给贾母和王夫人贺喜不迭,尤氏和凤姐也忙着上前给王夫人说了些贺喜的话,一时言笑鼎沸不绝。
如今有品级的便是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并尤氏四个,都忙忙的各自回去按品大妆起来,预备进宫谢恩。
凤姐见邢夫人虽带了笑意,那脸上却并无喜色,知是二房大喜,她心里不快,瞅人不见便给迎春使了个眼色,悄悄拉到一边,说道,“你和太太说,这在老太太是极大的喜事,万不可露出别的意思来才是。日后等咱们琮儿有了出息,不怕没有胜过今日的荣光。”
迎春点点头,自陪着邢夫人回去换衣裳头面,顺势便把凤姐的话说了。邢夫人思之有理,也便罢了。
这里凤姐又想起一事:贾赦贾珍也要一同入朝谢恩的,记得前世因着贾琏并不在家,侍奉贾母大轿的是贾蔷和贾蓉。如今贾琏正在府中,自然要由他和贾蓉侍奉入朝才是正理。
因此便一边服侍贾母换装,一边笑着随口提起此事,果然贾母道,“命琏儿和蓉儿一同侍奉我们进去便是。”
凤姐便笑着回屋替贾琏换了官服,笑道,“二爷如今是国舅老爷了,小的这脸上也跟着添了光彩了。”
贾琏也笑道,“岂敢岂敢。倒是这事儿出来,只怕你又要操劳了。”
凤姐笑道,“且别说这些了,倒是赶紧去前面去罢。你若是真有这份心,倒是日后能知道加倍上进些,给我挣个诰命回来才是。省的这样的大喜事,我想进宫瞧瞧都不能的。”
贾琏听了,低头想一想,含笑道,“果然你说的很是。等我日后必定想法子给你也挣个诰命夫人回来。那时定教你也风光风光。”
凤姐笑道,“二爷能有这份心,小的就感恩不尽了。倒是赶紧走罢,别叫老爷在外头等你才是。”
说着平儿上前打起帘子,贾琏便折身出去了。
平儿也觉欣喜,笑道,“不想咱们家大小姐能有这样的造化,倒是老太太和太太们的福气了。”
凤姐微微冷笑道,“什么是福,什么是祸?宫里的事,旦夕之间就能天翻地覆,只怕到时别连累了咱们,就是祖宗庇佑了。”
平儿微微一怔,道,“这个奴婢就不懂得了。”
凤姐道,“咱们大小姐入宫多年,忽剌巴一下子从女史变成贵妃,固然是件大喜事,可你细想想,那封号里头就大有文章。我记得之前吴贵妃她们几个的封号都是淑,慧,丽这些,我虽没有上过学,可如今常听着小琴和小月读书,也知道那都是些夸赞女子容貌品行的好字眼。偏到了咱们大小姐身上,就用了贤德这两个字。岂不是说圣上不过是看着大小姐贤孝才德,才肯封妃的么?”
平儿听得点点头,凤姐便接着道,“圣上也不过是个男人罢了。咱们这样的人家都知道,娶妻娶德,纳妾纳色。做妾的必定是色艺双绝的,才能盛宠不衰。大小姐进宫前你也曾见过的,那模样虽也不错,可也算不得古今绝色。想来她这些年在宫里也必定是过得如履薄冰,虽然眼下一时侥幸得宠封了妃,也难说能保全她自己多少年的荣华。只是若是她这棵大树倒了,只怕府里也跟着遭殃。如今咱们都只顾着欢喜,指不定日后还有欢喜不得的时候呢。”
一席话说得平儿收了笑容,半日道,“女乃女乃说的极是。只是如今咱们和大小姐都是一家子骨肉,自然是休戚相关的。要撇清也是不能的。”
凤姐笑道,“这也难说。若是大房和二房分了家,不就两不相干了么。”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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