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风尘仆仆回来时,我看着屋外升腾的仙气,一个劲直逼着狭小的窗缝袭来,顿时觉得自己,来年倒是可以摆个摊子,弄点算命卜卦的行当。♀
师父推门而入时,我倒是吃了大惊,很不理解他此番的形象。
比如,他向来热衷鸭黄色的长袍,直逼脚踝。比如,他向来行走必得捧着一尊透明的琉璃瓶,三光圣水直悠悠晃荡。又比如,他向来只晓得辣手摧花,不懂得怜香惜玉。
所以,当师父一身红衣,双手捧着一束紫色小花慢悠悠地踱步而来时,我的凤颈,活生生地被自己拧歪了。
他饱满爱怜并且动作娴熟地,将那束花摆在,布满古书的案榻上。花香四溢,令人神清气爽,曾有一瞬,我恍惚置身于一望无际的花海,浑忘了身上的层层“大山”。
老头子一直局促不安地站在一旁,手止不住地揉擦着。
老头子虽说执掌人间红尘转向,但神族这一传统一开始,是从师父的手中交替到老头子的祖爷爷、爷爷、父亲,直到老头子,极度践行了家族世袭制。
往深的说,师父同司命算是一本同宗,同属道教,同灵山的两尊佛,隔的却是千山万水。
所以,老头子,更是将师父当做祖爷爷的祖爷爷般对待。
这也是我,当初死乞白赖求师的原因,倒不是图的神功造化,图的就是在气势上压过老头子。人之一世,讲究顶天立地,气势尤甚。找靠山这种事,求的自然是一山更比一山高。
那时,天尊已不掌世事二十万年,竟一口答应,我巴巴地捂着嘴,把吓得变位的舌头,硬生生地,按了回去。
师父摆完花束,便慢条斯理向我走来,正好容我,仔仔细细观摩,案榻上的花。
认真看来,刚才所见的紫色小花,其实是我以偏概全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形状变幻,色彩翻转。短短一瞬之间,已由紫色变为石榴红,赤金色以及绛紫色。花蕊与花瓣也竞相变幻,行行总总,却无一是它原本的模样。
闭上眼睛,我甚至想不起这花到底是怎样的,说不出具体的面貌。恰似一个人,如果其脸面变幻太快,到最后自己都得迷失了方向,不再自知。
我对花一向有点研究,这得归功于我那凤藻宫的一众女王们。我觉得,只要是个人,经她们那般狂轰乱炸,也能讨个骚包的花神做做。
凤藻宫的名贵花种,可谓上穷碧落下黄泉,一一网罗。为此,我被迫掏干了所有的血汗钱,甚至包括她们另外色诱、活抢、偷刮仙僚的花种被活捉,以致于拿财消灾的种种劣迹。
不过,恕我眼拙,我倒着实分不清,眼前这花分属哪座山,哪座岛,哪座河。不过一想到,师父以一个退休老干部的身份,弄得此花,着实是件令人瞠目结舌笑掉大牙的事情。
三千年前,师父看上干爹的两名婢女,央求着做个奉茶侍女,却被干爹大庭广众之间生生给拒了。
所以,我觉得,再怎么辉煌的神,一旦退居二线,就得做好被轰的准备。
所谓,有权才有势。
所谓师父,一向便是靠谱的代名词。譬如此际,他尚未沾染半壁,就已解了我身上的热结界。我顿时觉得神清气爽,龙马精神。
他探出我的翅膀,劈头盖脸吼了老头子好一顿猛的:“有你这样护人的么?这么捂着,存心是想将她热死,还是怎的?这么多年过来,脑袋瓜子都是白长的吗?啊?”
看来是被他吼得七荤八素了,老头子本就哆嗦不止的手,变得更加哆嗦了。
我也被惊吓得不轻,倒不是他原本该对老头子轻声细语,温文尔雅。真要往细里说,此番他这样出力吼着,我倒觉得分外解气。
只是,师父他一向不喜与人接近,每次碰着我,都得披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盔甲,生怕我到处猴蹿,冲撞了他。
可是他今天,却是徒手拉着我的翅膀。
也许,我现在的这副尊荣,他执着,觉得挺原生态的。
随之,他左手拉着我的翅膀,右手随意从发间抽出一根红细丝,绑住我的翅膀末端。须弥间,右手中指和食指并拢,径直浸染我的凤喙。
于朦胧如梦幻的薄雾掩盖下,我的凤喙迅速变短,翅膀渐渐变得轻盈。小榻边,丝丝凉意沁骨。
那是因为,活生生的脚趾头蹬掉了所有的“大山”。
我活动了下腕关节,随意拨开了脖子下的被褥,径直起身,捏了捏身上宽大的粗布麻衣,整了整草鞋上的渣滓,拢了拢心口挂着的聚宝袋,然后屈膝,行礼。
“师父,有劳您了。”
从此刻开始,这才是我真正的人形皮囊。这世间,最普通不过的一副皮囊,上天入地,比比皆是。
老头子焦急地望着我,噘着樱红的嘴唇,轻声咕哝道:“那老头子我呢,我可是——”
我晃悠着手腕上的念珠,还没等他说完,便狠狠剜了他一眼,从衣袖上另缝的口袋里,抠出块糖果,猛地塞进他的嘴里,心情因此畅然无比。
我不理老头子狰狞的模样,自在笑道:“还是自己的这副皮囊用得爽快,大气利索,以后闯凡间的事,徒儿不干了。”
师父闲闲地瞥了眼我的手腕,笑得深沉:“那倒是极好的,性子收收也好。”
说完,他状似无意地抚了抚他的下巴,手刚触到那寸短的胡须,立马弹开,动作别扭到极致,就像他根本不知道,那里长着他的胡须一般。
他严肃正经地对我说道:“为师闭关在即,今次以后,一万年后再见。”
老头子含着糖,只一个劲地道:“尊上,好厉害,好厉害。”
我突然想起一事,心里咯噔一跳,随手抚了抚上方的眼皮。
那里,也跳得厉害。
师父一说完话,扭头就走,步伐铿锵有力,我回头招呼着老头子:“我送送师父,去去就回。”
老头子鼓着嘴巴,声音咕哝:“极好,极好,老头子也凑凑热闹。”
我强按住他的肩头,趁他不注意,狠狠撩了撩他发髻上的墨色枝桠,尽量保持声音温柔:“我觉得,此时,吃糖为大。”
他继续惬意地咕哝道:“极好,极好。”
老头子此人,虽爱坑别人喝药,他自己,却是个吃了糖就浑忘了一切的家伙。
这是他,从头到脚,唯一和他那张脸相衬的地方。
如果有谁问我:“作为神仙,您最最不能忍受的东西是什么?”
我铁定会抱着棵仙人球,道:“当然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同一个老匹夫,坑得不知东南西北,我要时时刻刻扎死他扎死他”
这是我,跨过老头子家碧青的门槛时,心里头最真真切切的想法。
那一衫红衣,随风荡漾,骨节分明的手,紧握着并斜斜地搭在后背之处,却已不是刚刚形容。
风过,飘香似万里莲花开,冷冽动人。
我强笑着向前,胸口起伏,佯装着浑不在意:“您掩得很好,要不是最后那番话,我倒是真会被您糊弄过去。我终于想起下凡尘前,师父已闭关良久。可叹,我和司命,生来记性不好。或者说,从头至尾您老人家都是有预谋的吧?”
他慢慢转身,摊开手掌,眼神掠过我的手腕:“天君有没有说过,你这几千年越发聪明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抚了抚手腕上的念珠:“他倒是——没有。倒是您老人家,天天这个聪明得紧,月月那个明智得很。”
然后,我顺势屈膝向前,再次行礼:“给尊贵的凤王殿下请安,殿下骂得司命可爽,那束花送得可心疼?花香肆意,可知,欲盖弥彰?”
他一脸好笑:“不这样,如何骗得过司命,又如何诳得你出来,天底下再没这样的好算盘了。那花,只是单单赠予你罢了。可知,斯花矣,其容焉?”
我偏头,手臂上,一路子鸡皮疙瘩。
从这个距离,我可以清晰地看清楚他手掌中的纹路,生命线无垠,姻缘线却当中拦断。
好久,他觑着我,终究没忍住:“你手中的念珠,可是杜殷佛祖的?哼,他倒是大方得紧。”
我晓得,他亦是觊觎了这念珠好久,此番定是吃了味,好歹轻声细语地告诉了他事实。
“是我,偷他的。”
“”
我忽然又忆起,昏迷时羿洛同老头子的一番对话,实在是料多量大。
我捏着嗓门,支吾道:“那个那个先前,你同司命的一番对话,我迷迷糊糊听得大半。当然,我也不是故意的,只是,想问一问,这次我可不可以得你个允诺?”
他难得一脸严肃,掐着我的肩膀,捏得我生疼:“听了别人的短,倒也敢摊得一干二净,按你这行事的逻辑,活该得不了便宜还卖不了乖。”
我一听,知道此番恰中老虎尾巴,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你知道司命那家伙了,又老又糟,别人都道他温文尔雅,其实内里全是败絮。他万儿八年好不容易看上个女子,你就看待司命家族传宗接代的重任份上,多担待着点。”
他一听这话,松开手掌:“又待如何?”
我特恨人说话装聋作哑,就如羿洛此番,但本着颗八卦无穷尽的心,我在挖掘秘辛的路上愈走愈远。
“听你们说话的声口,敢情你们是是是恋上同一个女神了吧?不管怎样,您家世显赫,容貌姣好”
说到这儿,我略微恶心得慌,停顿了半会,又道:“而且法术好,比不得司命,于你而言,一个女神没了,千千万万个女神,定会,定会——”
我酝酿情绪,深究着词藻,突然灵光一闪,遂斩钉截铁道:“对,定会摩拳擦掌而来。”
他拍了拍手掌,宝蓝色的瞳孔中泛着微光,神情看似恬静无害,不复先前凛冽,说话间,痞子相毕露:“我管他什么摩拳擦掌摩拳擦脚的,总之是恕难从命。他走他的路,我趟我的河,抬头不见低头也不见,各取各所需,各安各天命,自是大肚能容天下事。再说,司命可是我看着长大的,总该他让着我的,何来我去迁就他。而且,你以为一个断了姻缘线的人,会有多大念想?”
他说这话时,眼神巴巴地杵在摊开的手掌上,怎么看,怎么悲伤。可只是一瞬,他便已拢起手掌,神采飞扬:“哼,断了又如何?孤注一掷,破釜沉舟,难道我还怕糊弄不了了?”
我被他话里的阴冷震住,稍不觉他已抚上我的头,话锋一转:“放心,司命他,我心疼都唯恐不及。”
我一个惊诧,踉跄向后。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手。
他只得苦笑:“总有一天,真能被你活活气死。”
我嘿嘿一笑:“哪能啊……哪能啊……”
这时,他俯子,捏了捏我的袖袋,巴巴抠出一颗糖果,径自把玩着,虽笑着,眼中却殊无笑意:“如果,人世间的事,一颗糖果自能轻轻松松解决,那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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