羿洛走后,我也捏出一颗糖果搁嘴中,慢慢咀嚼着。♀那仍是几千年前的味儿,又酸又甜,直沁入味蕾。好久好久,我才想起,我忘了问他一件顶顶重要的事情。
比如,他在宋大将军府那会子,明明是回凤尾山的形容,为何又偏偏出现在天宫,还自导自演着老一套的戏码,难道只为证明,我已前尘不保,荣辱沉浮,且行且看?
不过,我一向是个遇事得过且过乃至略过的上仙,天大的事只要经过心里的弯弯道道一过滤,保准变为屁大的事。
我深觉得,此番,找老头子算账,才来得正经。
我模回小榻时,老头子已不见踪迹。
我觉得,先前撩他发髻的动作,实是将自己对他剥皮抽筋的念头,暴露无疑。
果真,还是自己唐突了。
倒也怪不得我如此,却是他,得罪我大发了。暂且不表,他一炷香前差点热死我的行径,单论他之前的两项恶行,就足以令人满世界追杀他。
比如,下凡尘前,我千叮嘱万叮嘱,万望照看好我的亲亲小帅,保证毫须无损,最后竟活生生溺死在他的那盏□□里,醉生梦死。
又比如,他批阅万千命格,直打包票,言道宋大将军楚嫣绝对实打实地符合“将军美人”标准。哪曾想,将军是垂暮的,美人是第二十八房的。
天府宫只单单一个院落,除两室一厅的家居环境外,最大的要属,料理凡尘俗世的司命阁。
司命阁,典藏奇人异事,网罗天下秘辛。老头子时不时比对比对,创作出的命格,无非是“人鬼殊途”、“人妖**”,重口味十足。
而我,自两千岁入天宫算起,至今一万八千年,至少有两千年光阴,泡在此处。
此间书,于我,偶尔只作话本子读之,至于那些旮旯角落的图,则另当别论。
除这些之外,司命阁中,最令我感兴趣的,则是上古神史。
凡间《三五历纪》有言: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
天宫普遍认为,盘古于混沌中,手持大斧,开天辟地,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
而天府宫中,司命三号编纂的《天宫残史》,则与之大相径庭。
我掐指一算,再结合阴阳八卦,觉得这司命三号,确确实实是老头子的父亲大人。
此前,兜率宫的老牛千里传音于我,老君的绝情丹三号光荣爆炸了。
可见,老道爱天干,炼丹需谨慎。
《天宫残史》记载:开元元年,盘古伐若木,以若木为柄,锻造尧光山之生铁,遂为开天斧。
此后,诸如《三五历纪》所载,开天辟地,化身为世。
我向来不信造化以虚空为媒,盘古大帝与天地共生,纵通天本事,亦得先锻物器,何来凭空变幻开天斧之说?
我作此学术考究,还在于我相信,向来正史不足信,野史更天然。
何况,此书页尾用红色小篆标注:“此间事,不足为外人道也”,落款“脂砚斋”。♀
向来,欲盖则弥彰。
《天界残史》修书不过三页,寥寥数语,道尽上古,比凌霄殿供奉的万千册的《天宫讲堂》读来,省事得多,有趣得多。
比如,女娲,尽在一句“人首蛇身,其人焉,其兽焉”,讽刺味十足。
女娲却是我最最敬佩的上古神祗,有其一,没有其二。开元三百年,她遂有神识,造人,补天宫,炼五色石。如果不是她,盘古的存在与逝去,不过虚妄而已。
《天界残史》记载的那段岁月里,有迷幻的山海大荒,有遗失前尘的忘川,有高及万丈的若木。
而现在,所有的这些,已不在三界中,五行内,其坍塌陨灭,甚至没有具体史料记载,如同上古神女梓若一般。
正统天史只一句“庆垣十三万三千年,上古神女梓若叛君伏诛,未刑即逝”,就佯装着解答了“她是谁——神女梓若”、“从哪里来——上古”、“往哪里去——死掉”等三段论。
梓若实属天宫秘辛,就连天宫最好八卦的太白,每每被我问及此人,总是很古怪地觑着我,胡须抖动:“你问这个做什么,要真没事就回去帮穆青绣绣花枕头,别到处瞎晃悠,蹿迷了路,小心天将们逮你炼诛神台!”
梓若,梓若,到底是若水三千,还是若木万年?
我看得入神时,不防一个熟悉的声音,生生拉扯着我:“你这家伙,够厉害,够威猛,难怪我舍不得你,那么喜欢你。”
我一听,就觉得不得了了,没准撞见了此中人红鸾春动之事,真是难得难得。于是,我清清嗓子,双手掐腰,探出脖子,打算觑个天雷勾地火方休。
我以一种脚踏五彩祥云的姿态出现,用的是最自然无比的形容。只是,此中人事,却着实费了我的华丽出场。
比如,我那心心念念的乖小帅,正一个劲地点头,圆鼓鼓的小眼睛,滴溜溜乱转,前足卯足了劲地挥舞着,小身板跳得欢月兑。
又比如,司命他老人家,斜靠在书架上,满怀笑意地提溜着小家伙的后足,正待塞一团生肉,于它口中。
我看着,着实惊呆了,只好先声夺人:“司命,你倒是敢诳我,还私藏我儿子!!!”
老头子倒是稳重,起来时面部波澜不惊,奈何人老体衰,没多大隐藏力,愣是抖动着手,将那一架子的书弄倒在地,嘴里还喏喏道:“祖爷爷莫怪,莫怪,后生无礼,莫要惊扰。”
我一边看着震惊不小失魂落魄的老头子,一边兴冲冲拨动着他手掌中的那块生肉,呵呵一声:“这家伙怎么吃起生肉来的,吃得惯吗?书上不是说青草的吗?不会便秘?”
老头子缓了很久,神情才变得正常,还是向来损我的表情:“你到底看的什么书,都不知道蟋蟀是杂食性动物的吗?怪不得早先饿得跟条子似的,看得我心酸落泪,原来,全是无良主人的错。”
我调戏了一下小家伙的脑门子,抚了抚自己的双下巴,笑得深沉:“那就权且送给老头子了吧,嘿嘿,就当报答您这么些年的资源共享。”
他脸上跟写了“原来如此,此人已废”的大标语似的,活活拧成了一根苦瓜:“你啊,你啊,真拿你无法。倒也是真舍得?”
我打着哈欠,昧着良心:“舍得舍得,为了老头子,不舍得也得舍得。”
司命家族是个短命到无命的家族。据称,“鹤发童颜,老来得子”一直是这个家族的宿命。前三任司命都只活了五千岁,唯独老头子,堪堪活过十万五千岁。没人知道其中缘由,他自己也从不提及。
我盯着他头上明晃晃斜插着的墨色枝桠,伸出左手的小拇指,比着他的发髻,直嚷嚷:“老头子,你那个,你那个,你那个”
言毕,自觉此番支吾得甚得火候。
老头子骤然将蛐蛐帅重重摔到我的脸上,左手抚着脸,下死命揉捏,右手探着发髻,又一脸的失魂落魄。
我原本料想,他必得先护着那枝桠,哪曾想他倒也挺紧巴自己那张脸的。古怪的人,古怪的枝桠。
蛐蛐帅蜷缩在我的脸上,前须扎得我生疼。我祭出聚宝袋中的绿茶罐,一股脑子将它塞进去,毫不理会它暴雨梨花般的猛戳。
老头子刚捣鼓到那枝桠,如释重负,我逮住时机,佯装惊讶,将前番还未说完的话补尽:“你那个枝桠,真好看,真别致。”
老头子一愣,大眼瞪得贼圆,似能掐出水来,婴儿肥的面颊起伏不定,活月兑月兑地,愤怒到极致。
我执着绿茶瓦罐,身子骨躬得老低,声音诚惶诚恐,心里却直乐开了花:“这个权且,送予司命神君四号,祝愿神君,神虫和谐。”
老头子一本正经抢过瓦罐,捧着那叫个小心翼翼,浑不见刚刚扔得那般洒月兑形容。
然后,他也伸出小拇指,遥指着第一天府宫的大门,滔天怒气尽显:“本神君,暂且只作不认得你这个鸟崽子,你赶快给我滚回凤藻宫。”
于是,我就滚了,而且滚得特别畅快。
混乱中,我还牵走了那本《将军美人》的命格。此番,我赚得,那叫个满钵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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