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源!”一声呵斥在远处响起,晏源哗啦啦跪倒在地,松了桎梏的青铜剑,正特特砸在我的脚踝上。我吓得一阵尖叫,深怕弄得“旧伤不去,又添新伤”。
只是,落下来时,那剑却如棉花糖般直抚在我的脚踝,俏皮得蹭着我的裙边,竟有奇异的按摩效果,先前崴伤的脚,完好如初。
我瞪大了眼睛使劲觑着晏源。敢情,他一直揣着的是这样的宝贝啊,既能打架又能聊上,怪不得每次犯了龃龉,晏源都跟丢了媳妇似的四处寻觅,只差没把天宫翻个底朝天儿。
而他现在,只一个劲地低着头,那额间黄巾亦贴在地上,泛着柔和的光,连带着他的声音亦是不温不火的:“殿下,小仙有罪。”
话毕,那一衫红衣愈来愈近,行走间,若一朵含苞待放的睡莲,花香四溢,直弄得我鼻子遭罪,喷嚏连连。
羿洛走至晏源跟前,执起他的手,将他轻轻拉起,并拍了拍他身上的尘埃,细声细语说道:“只有一次,下不为例。”
晏源执起青铜剑,手撑着地,更加细声细语地说道:“是。”
好一副恩爱模样。
这就好比两个相爱的人,终于克服艰难险阻走在一起,却突然有一天撞到另一半红杏出墙,于是他压抑着满腔的愤怒,低声下气,只为挽回曾经的恋人。
我觉得,我很理解羿洛此时的心情。看这形容,他是彻彻底底忘了那不知哪旮旯的女神,所谓的传宗接代简直就是屁话。♀幸好,天意转啊转的,终于转向老头子了。
我像个八爪鱼一般紧紧地附在羿洛的身上,明明心情好得跟狗吃到屎一般,我还硬挤出同人吃到苍蝇一般苦逼的表情。
羿洛的眉毛都快拧到太阳穴处,更衬得他那张脸煞气十足,发髻处的翠玉簪亦随着他的动作颤抖。
我诚心实意地说道:“我可真没占到晏源的便宜,您要是觉得吃亏,我再来占占你的便宜,这样可就公平多了,你们小两口其实不用计较这么多的。”
这下子,羿洛的眉毛不拧了,跳得如同月兑缰的野马,他径直捋下我的爪子,抚着额间:“又在胡言乱语什么?司命到底给你看了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歪着脑袋,掰着手指计算,越掰越乱,绕花了我的眼。再抬头时,他的嘴唇颤抖不止,腰间的绿丝绦,如碧波荡漾。
良久,他拢了拢鬓前的碎发,对仍旧跪着的晏源说道:“退下吧,这里没你的事了,陛下的旨意由本宫来说。记住,这是最后一次。”
晏源稍稍抬起头,表情淡然,手掌微垂,却硬是被我看出了悲伤的意味,那青铜剑竟又莫名其妙地叮叮作响。
看来,他真是伤情伤得紧啊!
羿洛又吩咐道:“还有,青铜剑再这样作怪的话,直接扔了它,没的留下了把柄。有些东西,不属于自己的,还是不要太过强求,硬留着也无用。”
晏源踉跄走着,步步都不踏实,走了老远,才听他声音飘飘渺渺:“是。”
很快,那声音就被轰隆的响声淹没。我想,过几天,应该就可以看到一个崭新的晏源,一个浴血重生的“黄巾侍卫”。
我深深对此哀悼。
羿洛看着远去的晏源,表情凝重,倒还真有那么点话本子里“断袖情深”的意味。
“你脑子里到底一天到晚装着什么东西?嗯?大哭一场,也不找准地儿,尚务司的门口,人来人往的,你都不嫌丢人?”
我想得正入神,他这噼里啪啦一下来,我着实不爽,自是捏紧杂乱的衣角,忙不迭回道:“殿下放心,丢谁的脸,也不会丢您的脸。再说,我根本就没哭!”
我气得脑门子都冒烟了,不察他已如先前晏源般,双手抚在我的眼角处,眼睛却望向远处,声音沉沉:“记住,有时候,眼泪解决不了任何事情,它只会令事情变得更糟”
他深沉得如同入禅般,可手的动作却不止,指尖寒意似能带来漫天飞雪,挠得我特想一巴掌扇过去。
良久,他静静立于我身前,红袍见风而起,袍角的凤纹,似流动的繁星,声音飘飘忽忽:“天君,想要见你。”
我歪着脖子,使劲绞着衣摆,语气坚定僵硬:“我才不去,他这次,准又没好事。”
“你真不去?”他转过身来,满脸都是不怀好意的笑,哪里还有刚刚那深沉模样。
我比着手势,护着胸口,脸颊抽动:“这还有假?”
“也许,这次,没准是好事呢?”
我用爪子想了想,觉得他这句话说得太有毛病了。
五千岁时,天宫莫名其妙丢了位公主,排行老二,人称二公主。其实于我,这本没有什么。关键是,在我最近两万岁的生辰宴会上,干爹他犯毛病了,死乞白赖地让我霸了那位子。
干爹那一家子属黑龙一族,同四海的白龙同宗不同姓。我一只凤凰,干女儿也就罢了,巴巴占着二公主那位子,着实显得不伦不类。再加上,他家三公主都要比我大上个三万来岁。
一个人抽风也就算了,我可就不能跟着抽了。于是,数月前,我拔了他家的朝天葱,让他也稍微体会体会什么叫做不可理喻,士可杀不可辱。
这样想完之后,我豁然觉得很是坦荡,自是迈着矫健的步伐,拂袖而去。
“你这是去哪儿?”羿洛脚步声在后面响起,语气还是一贯的欠揍。
我闭上眼睛,懒懒说道:“天桥。”
天桥横亘于天河之上,于桥头,根本望不尽前方路。“天河无边,天桥无垠”是天宫对此处的夸张性描绘。
然而,即使是最遥远的彼岸,也是有岸的,又何来“无边无垠”?
龙凤呈祥纹理顺着天桥,绵延数千里,华贵得不可一世。凡间更将龙翔凤舞看成天经地义,但据我所知,数十万年来,龙凤姻缘也不过成就三对。
跨物种相恋,即使是最高贵的物种,也是不被看好的,何况还是政治联姻。
我伏在玉雕上,觑着天河下的大千凡尘。尘世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一眼望去,竟不知身在何方。羿洛立在另一边,双手背后,指尖,白雾朦朦。
觑了一会,我双手撑在玉雕上,脑袋整个儿倒立。我努力挤出个笑容,又努力扯动着嘴角说道:“你们凤族,还真准备同干爹联姻?难不成,你上天就是为了卖族孙的?”
话毕,我就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胸口直犯疼,小心肝亦一抽一抽的。我连忙端正身姿,再不敢胡乱造次,捏着衣袖上的口袋,一本正经地冥想。
冥想一向是个特别讲究的动作,切忌叨扰。但下一刻,我就被羿洛扎扎实实地叨扰到了。
他手捧着一大堆糖果向我走来,声音严肃深沉。
“吃不吃糖?”
随风飘荡的七彩糖纸,一本正经到欠揍的表情,绛红色的衣袍,拽得要死的步伐,在这飘渺的天桥上,被调和得光怪陆离。
我从未见羿洛如此,骇得紧紧咬着舌头,两眼皮抽筋,呆愣愣地望着他。
他皱了皱眉头,盯盯我左肩上的袖袋,又盯盯我手腕上的念珠,语气古怪到极致:“不吃?难道,只有他的才合你意?”
下一刻,他挥一挥衣袖,刚刚还安安稳稳躺在他臂弯的糖果,沿着天河落下。
人家天女散的是花,他倒好,散起糖果来了。
我捋直舌头,扒着栏杆,觑着天河下的凡尘,直嚷嚷着:“喂!您就不怕砸到他们啊,要真砸到一个,伤了一个,误了命格,铁定吃不了还得兜着走。”
他随意拍了拍衣袖间的云雾,径直向前走去,好看的眉眼扫过来,带来凛冽的风:“蝼蚁罢了,我管它们作甚?再说,命格之事,司命就好,又干我何事?”
我跟在他后面,狠狠地跺着脚,浑然不觉,他已将话题完完全全给绕开了去。
后来,我还是去了凌霄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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