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还是去了凌霄殿。
好歹这次,羿洛没有采用晏源,老头子那鲁莽法子,只是扯下他腰间的绿丝绦,使了个捆仙术,将我扛在了肩上。
肩上和腋下的区别是,好歹,今次我终于享受了点神权。
入殿之后,他径直将我掼在广宇华表下,跌得我十足胃疼。
干爹端庄典雅地坐在上方,头上的十二行珠冠冕旒摇摇欲坠,活生生快亮瞎了我的凤眼。晏源站在他身后,腰杆子挺得笔直,额头青肿,耳畔血迹斑斑,仍执着那把青铜剑,却已是剑穗朝下,剑标朝上,左手青筋爆出。
他那双眼也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然后,干爹向羿洛随意招了招手,面容和蔼慈祥:“小羿,干得不错。”
我看见,羿洛的脸,瞬间黑了。
干爹是老天君次子,也是天宫的第五任天君。据说,十万年前,三万多岁的老天君被上古神女梓若生生气死掉之后,他见机堵住了天宫的各个要塞,堂而皇之地霸了上位。
但我一直觉得,老天君被气死一事,纯属子虚乌有。干爹那家子,寿命看修行,修行不够,死得越快。编那理由,纯属往自己脸上抹猪油。
有一次,我从《天宫讲堂》中搜到一幅老天君羽化前,画师为他精心描绘的丹青。我想,那般枯槁如死灰的容颜,自己咽口吐沫就能翘辫子了,哪还需要别人来催命。
与他老子不同,干爹虽已十四万岁,仍旧面色红润有光泽,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单从身形来说,完爆同年龄段的司命老头子。
干爹大名朱旭,乍一听,就让人联想到朱雀。但干爹的的确确是条黑龙,他准三儿媳妇辛瑶倒是只朱雀。
朱雀是凤凰的一种。而所谓凤凰,只要不是我这种爹不知妈不养的,保不准就得与羿洛沾点亲带点故。好巧不巧的,辛瑶恰恰是羿洛妹妹的第十四代嫡孙,宋将军府雅楠扮演者。
干爹此龙,处理政务是一把好手,捯饬起人际关系来简直就是一片乱麻。他对大师父的冷暴力,就已经引起了一大批退休老神仙的怨愤。更过份的是,依着德璋天君这个名号,他每至一地每遇一人,必得先来上一句:“小那个啥,干得不错。”
比如,老头子批命格,将妖人批成了人妖,干爹会说:“小司,干得不错。”
又比如,太白饲养天马,天马最后驯成了海马,干爹会说:“小白,干得不错。”
他唤我“小小”,亦从这儿得来。
所以,他这一句“小羿,干得不错”,我也着实弄不清他到底想要干啥。
毕竟,按照他这岁数,论理该唤羿洛一声“伯伯”。
幸好,羿洛的脸,黑着黑着就红润了。然后,只见他撩了撩红袍的前摆,单膝着地,右手摆在胸前,脸上笑容灿如莲花:“羿洛谢天君赞,吾尊圣明。”
隔着那么老远的距离,我都能感觉到他全身的冷意,虽笑着,他那双手却下着雨。
果然,上位者最是勾心斗角。
随之,干爹朝着广宇华表下,静静捂着肚子的本上仙,缓缓挥手,轻轻唤道:“小小。”
那一瞬间,羿洛食指微颤,于不经意间解了我身上的捆仙术。
我一骨碌爬起来,先扯扯散落在耳畔的碎发,整整前襟的褶皱,又拍拍裙角的毛边,佯装起十二分的耐心说道:“干爹唤我,所为何来?”
干爹歪着脖子问:“小羿路上都没同你说么?”
我不解,只得看着羿洛打叠好先番那恭敬姿态,一身慵懒,缓缓向我走来。
“终归是只凤凰,就得依着条例好好养着。先前一直让你无所作为地游荡着,着实过意不去。陛下先前同我提过数次,但每每我都以你年岁尚小推诿。如今,你已根正苗红,切不可再过耽搁。今次,我和陛下好好商量了一番,觉得几日之后将你带去凤尾山教养方为正理,你意下如何?”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字字珠玑,要是别人听得,铁定立马撒开膀子朝他飞奔而去。但我犹记得,在过往的漫长岁月里,他每每因为我违了天君的旨意,用的并不是“年岁尚小”的理,而是“此人不堪教化,粗鄙下作,恐污秽我凤族端正严明之风尚”的论调。
于是,我使劲捏着鼻子,顺便摩挲着广宇华表的纹理,回望着他,声音铿锵有力:“不如何!”
他信步走在殿上,一脸无奈地望着干爹,两手平摊:“陛下,恕羿洛无法。”
这声口还未完,下一刻,他突然又转身,紧盯着我,亦步亦趋,直直将我逼停在华表的底端,舒展眉头,灿然一笑:“倘若,以后每个月凤藻宫的贴己翻十倍,每年我凤尾山也向你纳贡,你又以为如何?”
我还来不及思索,一巴掌已重重拍住他的胸口,舌尖直打转:“成交!”
上方,干爹意味深长地笑了。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一颗软柿子,别人爱怎么捏,就怎么捏,捏烂了也不当回事儿。
因为辛瑶的缘故,我又意外偷得五天光阴。不得不说,干爹他们家就是排场大。一百年后的婚事,如今就将准三儿媳妇给拾掇过来了,隐藏得那叫个滴水不漏。我是没那个闲情雅致去窥探美女,自是揣着无限柔情回了凤藻宫。
一入凤藻宫,女王们全都扎堆在玫瑰椅上,端庄娴静地饮茶。穆青今次对自己可够狠的,整个身子都埋在云被里,脑门上插的全是针线。
只有老二放下茶杯,殷勤地给我端茶捶背,其余的十个家伙依旧不动声色,执杯,揭盖,浅酌,动作行云流水。
我接过她的茶,小心饮着,还没下肚,十一的声音悠悠传来:“上仙,就不怕毒得七窍流血。蛮夷之地的人,果然胆儿够肥。”
老二捏着毛巾在下头,哆哆嗦嗦地望着我。我对视着十一嘲笑的目光,一饮而尽。
在这帮侍女中,老二算是个异数。她既不像十一那样爱惹是生非,也不像老大好吃懒做,更不比老五邋遢好赌。伺候起我来,亦是得心应手,只是那怯懦的模样未免有些招人眼,怪不得总被十一她们欺负。
我一向是个恩怨分明的上仙,对上位者虽做不得睚眦必报,但对下属,则必得做到滴水不漏。
我万千柔情溢于心怀,把玩着茶杯,缓缓对老二说道:“我一向记性不太好,也从不比对着什么名头。只是今番,我倒要问问,老二,你是个什么来头?”
这番话说完,我揣摩揣摩,倒着实不太好听。这就好比凡间那些个狱吏审问犯人时,每每必得来上一句:“你是个什么来头?”
所以,也怪不得下一刻,病态若弱柳扶风的老二“哐当”一声跪下,头结结实实伏在地上,双手弯曲于膝旁,声音啜泣:“奴婢奴婢的的确确来自下界的方丈山。上仙上仙真要是怀疑什么,不妨去查查尚务司的卷宗。只是只是,十一她们这样对待上仙,上仙怎么不比对比对她们?”
老二这番长篇大论下来,我才意识到表错情是件多么郁卒的事情。尽管先番说那么多,纯属为了与她套套近乎,没想到套着套着,竟把自己给套着了。旁边,老大至十一依次捧着茶杯,动作优雅,神情淡然,一副看好戏不要钱的姿态。
有时候,精神上救济不行,就得来点物质上的。我随手抽出聚宝袋里的一件绛红色长袍,摆在老二面前,笑盈盈望着她。
她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支吾吾道:“上仙,这这是给我的?”
我对着她,自觉很和蔼地点点头。
这下,她“哗啦”抹去满脸的泪水,“轰”一声从地上爬起,忙捂着那长袍,道:“奴婢谢上仙的赏,但这衣料奴婢穿得实在不踏实。奴婢觉得,上仙偶尔在宴会上穿穿,定能拾得一地的眼球。”
我这厢还在琢磨她这“眼球”一词用得真够血腥,那边厢十一从玫瑰椅上弹起,利索地扔了茶杯,猛一巴掌拍在老二的脸上,怒喝一声:“做事不要做得太过!”
我感觉,我的眼珠子真要掉了。
十一振臂一挥,一边招呼着余下的姐妹向外走去,一边怒视着老二:“外边浅滩等你!刀剑无眼,你,好自为之!”
我眨巴着眼睛觑着老二,越觑越觉得有意思。
她捂着左脸,泫然欲泣:“上仙,您想对奴婢说些什么?”
我盯着她酡红的右脸,踌躇了半晌,最后还是将提醒她捂错了伤处那话,生生压在了心底。随后,她扛着根破桌腿出去了。
这时,穆青悠悠从云被中走出来,一脸深沉,叹息道:“你明明知道”
我走向前去,双手攀在他的腰上,避开他满脑门子的针线,将头枕在他的肩上:“既然人人都希望我糊涂,装装也好。”
良久,我轻轻唤他:“爹爹。”
他全身僵硬得如同被马蜂叮咬了一般,手卡在我的脖子上,声音狠狠:“你明明知道我最恨你”他还未说完,我已将头埋得更深些,转而温柔唤道:“穆青。”
然后,他轻轻拍拍了我的肩膀,声音是从没有过的飘渺:“如果累了,我们就回去吧”
我扭头望着殿外静谧的夜色,淡然回道:“回哪儿呢?连峄皋山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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