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口气没掌住,气流一下子全喷到杯盏中,茶水顿时溢得到处都是。穆青赶忙拿起一张纸,细细地擦拭着我的手腕,然后巧笑嫣然:“我开玩笑的。”
我捏紧聚宝袋,呵呵了两声。
卯日星君家的鸡叫了第三遍的时候,穆青正好帮我穿好了鞋子。因为老匹夫的上衣还差个布扣没整,所以,他等会还得速速去北院寻个模子。幸运的是,他倒没按羿洛所说的,将小瓷瓶和寒冰石给扔了,而是转而塞进我的聚宝袋里。
我惊得下巴都掉了。
他理了理我的衣襟,笑着说:“殿下他又不是舍不得给你,肯定是怕你财迷心窍地又卖了。”
他扒拉着我的聚宝袋,又道:“这里面的宝贝不少了吧?”
我摇摇头,抚了抚手腕上冰冷的念珠:“就几本书和他的护额。”
他又捏了捏我的脸,一脸无奈:“你啊你啊。”
我哼了哼:“你挺了解羿洛的嘛。”
他深思了一会,笑道:“毕竟,我也是他接生的。”
我下巴再次惊得落下,忙掐住他的胳膊,摇晃他:“羿洛他也管接生?这太荒谬了吧,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他一副陷入往事的模样,嗔道:“你也从未问过我。”
我敷衍道:“好好,是我的错。那,然后呢?”
“我还未出世,父亲就殁了。母亲生我时难产,开元年间,上古神兽可没有保大保小的说法,要么母子平安,要么一尸两命。殿下本不愿搭理这种琐事,但耐不住那个人手忙脚乱的样子,终还是皱着眉头伸出一只手将我拽了出来。”
我张大嘴巴,实在无法想象那是个怎样滑稽的局面。
“母亲平安产下我后,因为实在无法接受自己得了那人的恩惠,趁着产后的微末意识,咬舌自尽了。我算是被那人和殿下养大的。殿下那时其实还特别能闹腾,总是变成凤凰模样驼着我到处飞翔,恼得那人只一个劲地在地上跑着,一边跑着还一边傻笑,生怕我栽了跟头,触了霉头。”
“那时候,其实我还挺单纯的,以为外面的世界不过如此,也随着他们撒欢地闹儿。知道吗,当初我甚至还认为殿下只不过是一只落难的凤凰。”
说到这儿,他应景地笑了笑,我搓着双手,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那时候总是长不大,统共才如人间四岁的小孩般大小,手指总是蜷缩得不能动弹。后来有一天,他胭脂火入侵。”
“胭脂火?那是?”我吓得捂住了嘴巴。
他又抿着嘴笑了笑,脸色却变得愈发凝重:“凤族性属火,龙族性属水,胭脂火本就是凤族最厉害的刑术。”
我哆哆嗦嗦:“他不是一族的王吗?”
“一族的王,呵呵,那也是他回去之后的事情,谁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我只记得当时那人暴怒,因为是真的讨厌别人欺瞒,她只任他受尽烈火,肝肠寸断。”
我捏紧衣袖,身子抖了抖:“然后呢?”
“然后,凤王活下来,她死了,对于我,便什么都没有了。”
“那你以前说的又是什么?母亲的守护神?耍我玩呢?”
他耸了耸肩,然后状似无意地转到我的身后,拨弄起我的头发。他没有用篦子,而是指尖轻轻地碰触我的发根,气息亦悠悠地扑打在我的脖颈上:“我说的这些,也许同我前番所说的有些出入,但事实到底怎样,就靠主上你自己斟酌,我不会再说些什么。你长大了,我也老了,也许守着守着就守不动了。对于殿下,不管他现在是为自己而活还是为凤族而活。于你,他只能是杯鸠酒,所以你一定要防备他,不要再步那人的后尘,也千万别爱上他。”
他搁在我发间的手突然顿住,我疑惑地伸手去模,却只触到高高的发髻,冰凉的结绳。他从我手中拿走那块布帛,软软地铺叠在发髻上。
我看着手心凌乱的纹路,嗯了几声,然后小声问道:“既然如此,那倒不如不去了。”
“去倒是一定要去的,凤尾山总比别处风光。况且,你不是已经腻歪了天宫的景致。与其让你在凡间厮混,还不如有个人整治整治。你不是一直都很怕他?”
“乱讲,阿猫阿狗我都怕过,就愣没怕过一只骚包鸟!”
他笑岔了气:“主上,别忘了,你自己也是只鸟。”
我猛回过头,掐着他的肩膀:“你怎么总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您这到底是让我躲着他啊,还是让我涎皮赖脸地巴着他啊?您能不能给个准信啊?”
他捞起那朵鲜红的野蔷薇,比了个姿势,闲闲地顺着耳畔插了进去,神情端庄得如同待嫁新娘的教养嬷嬷。他端详了半会,然后捂着嘴,轻声细语地问道:“你那个还没来?”
我脑子一窝蜂乱轰,终还是坐会榻上,闷头闷恼地撕拉着被褥:“不管它了,爱咋咋地。”
“真不成,我们去问巫医吧?”
我立马摇头:“我才不想因为这个丢人现眼的,大不了这一世也就这么着了,谁没个孩子还不能活了。”
他沉默了,不再言语,我捋起衣袖,觑着黑黝黝的臂弯,没一阵好气:“反是这个,乌漆抹黑的,倒真像是羿洛给我下的巫术。都怪你,没问个明白,就往我身上乱涂一气。还有,你要真担心什么我爱上他的问题,还不如担心迟早有一天我做了他。”
这一通乱骂本就是我心情郁结所知,没有一丝道理可言。而穆青也不愧是我的嬷嬷,只寒着张脸,默不作声地走了。
他这一走,我再闷在房子里,也没了意思。因为前几天衣物都打理好了放在床榻子下,我就稍稍费了点劲搜罗出来,然后整个塞在聚宝袋中,再依旧束在脖颈上,“哒哒”地出了房门。至于那桶早冷落千秋节的洗澡水,也就让它那么着了吧,实在是本上仙鞭长莫及。
我的闺房,但不能这么抬高它,毕竟它也没那么高端大气过。它只是凤藻宫正殿的一个旮旯处,早以前专为蛤蟆仙储藏他身上的毒浆。我当初选择这儿作为卧榻之所在,主要是因为凤藻宫什么不多,就海藻多,海藻一多,蚊虫自然也多。尽管我一直不太明白这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但本着以毒杀毒那个理儿,我就此长赖不起。
说这么多,并不是为了表明自己是个物尽其用之人,因为我这种行为已经完全被天宫之人贬低为得了便宜还卖乖。相反,我只是想衬托,我这地儿离正殿特别近,腰一扭胯一拧栽也能将人栽进去。但事实情况是,今天我却至少花了半个时辰贴在墙垣上作壁虎状。这完全是事出有因,关键问题在于自己想问题又想多了。
这次思忖的事儿无非有两件,但和平常有所不同的是,它们不关乎吃喝拉撒事宜,关乎的则是道德层次问题。第一件事,则是穆青所说的那个。顾名思义,那个指的自是那个,传说中的葵水,姑娘家每月必得有的一次小血崩。如果小血崩并不意味着什么,那它就只能是没有的流血事件,但它却又能的的确确意味着些什么。比如,女孩子家的生产问题。很不幸的是,我成人后就一直没这种迹象。我很少流血,除了皮糙肉厚之外,晕血也是其中的一个缘故。
当年,天宫众仙以我如何生养下一代为赌料时,我真的特别想笑。我当初逮着杜殷说那样大逆不道的话,就是算定我们若是真的在一起了,也只会是神交,没有实质上的不同。而以他的为人,肯定是不会要孩子的,所以我也没有那么强的负重感。那时候,为了验证这个理论,我甚至还拿羿洛作比。一旦他娶我,那就是做好了必死的准备,要是我没个子嗣傍身,没给他们凤族留下个继承人,就算他们不用唾沫淹死我,我都能将自己嫌弃死。幸好的是,一切都只是假设,一切还做不了真。现在的我,即使没有生养的能力,难受的也只是我一人,或许还有个极度想抱养小主子的穆青。从他每个月逼着我喝汤药的那股劲儿,我要是不生个啥玩意,他恐怕就得自己生养去了。
第二件事,就稍稍有点胡思乱想了。我初入天宫,干爹就一直撺掇着羿洛的婚事。从这件事情,我们就能看出来,干爹对羿洛的忌惮得多深,公开指婚对于一向生养子嗣就殒没的凤族人来说,倒不如说是公开判刑,更何况还是一族的王呢。后来,我打破天钟之后,干爹又改变策略,撺掇起二公主与羿洛的婚事。那时候,我对羿洛最多的感受就是死了拉倒,但现在想想那时候的他,真可谓前是虎后是狼。干爹连自己的亲闺女都舍得扔,不能说他的手法变化莫测,只能说羿洛的命实在忒值钱了。但坏就坏在,这个亲闺女竟丢了。以前我还认为是羿洛做的手脚,但如今看来,确然不是。所以,干爹这几年的心思转到了我的头上,虽说是撺掇着我去凤尾山贻害四方,但到底他真实想法是什么,我也琢磨不透,没准他也特别想弄死我。依我看来,他最简单的做法应该是让羿洛娶了我,待我产下凤子,双双殒没后,他正好挟凤子以令凤族。但这毕竟只是我心中所想,而我心中所想,按照老头子的说法,一向就如月兑缰的野马,撒到哪儿,哪儿就是沃土千里。
所以,这几年,我的思想相比较而言,尤其中庸,特别是我知道辛池的存在之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