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突兀汹涌的漩涡,一圈笼罩着一圈,圈圈卷起尘埃。小孩正襟危坐,禁闭双目,合拢的指尖右侧,无数朵业火红莲,冉冉升起,再被远处的漩涡吸纳,吞没。
我蹲子,擦拭着他额间的汗珠:“这只是个梦,你做这些,无用的。”
他猛睁开眼,微颤的小指尖被流淌的汗珠浸湿。四周红莲凝固。他苦笑:“若这是梦,那我又是什么?”
话毕,他凝神聚气,相错变换手势。倾刻之间,业火翻腾,红莲绽放,乾坤混乱。
“你做什么?”铺天盖地而来的阴霾下,我紧紧攥住他的小手,缓缓跪下。
他面无表情地捋下我的手,淡淡道:“如果你觉得这是梦,忘了它,好吗?”
“为什么?”
他用指尖轻触我的耳垂,一字一句道:“因为啊,我,爱,你。”
“咔”一声,我似乎听见心墙断开一道裂缝,血液沿着心脉静静流淌,却再说不出一句话。他像熊一般猛一把将我紧紧抱住:“忘了我吧。”
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有那么一只手,轻抚我的后背,冰凉透湿,却又踏实安稳;有那么一个胸膛,苍劲有力,却又呜咽短促。这么近,这么软,以致于他的泪珠滴落,濡湿了我的锁骨。然而,即使再傻,我也知道,这个匍匐于我身前的孩子,已不再是个小孩。他长大了,会哭,会笑,会睁着眼睛说瞎话,更会瞒天过海,置换乾坤。
我扭头望着身后奔腾呼啸的漩涡,于阵阵莲香中,闭上双目:“好。”
“殿下,殿下。”
一醒来,我就分外头疼。我一头疼,就特不能容忍别人过得比我好,且见一次,眼红一次。譬如,一万年前,我月兑毛期一过,便拔了佛母的尾巴。
所以,也无怪乎当我瞧见羿洛睡得青黄不接,我比出个小拳头,锤打着他的心口。至于力道嘛,我一向拿捏得很好,只需三下,保准他终生难忘。
过不多时,他睁开惺忪的睡眼,觑了觑我的小拳头,皱了皱眉:“你做什么?”
我嘿嘿直笑:“叫醒您呗。”
他咕哝道:“你以为,唤醒你,容易么?”
“啊——您说什么?”
他别过脸:“没什么。”
我伸出小拇指,捣鼓着身边的木盒,却不见先前金黄色光束。
“殿下,您说,这儿装的到底什么啊?”
他寒着脸:“不知道。”
我笑嘻嘻地模索个遍,最后指着底下的莲花扣,咧开了嘴:“您瞧,这儿有个锁眼,料想此中必定是个宝物。”
“你喜欢?”
我顿时心花怒放,止不住地狂点头,紧紧护着那盒,舍不得撒手。
他笑道:“既然如此,那可真不能给你了。”
“凭什么?”
他站起身,耸耸肩:“你有钥匙吗?”
“这天下很多东西,并不是一把钥匙就能困住的。”
“哦?”他俯,意味深长,额间的碎发悠悠荡漾:“砸吗?这倒是个好法子。不过,我听说,夜明珠之类的东西,最忌磕磕碰碰。”
我立马腆着脸,眼冒红心,胸口捂得愈发热了:“夜明珠吗?殿下,我最喜欢夜明珠了。昆池明月满,合浦夜光回,用它来捉萤火虫,最好不过了。”
他撑起额,一双俊俏的眉跳了跳:“你这听风便是雨的毛病,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了”
我连忙摆手:“殿下,休要糊弄我,这颗夜明珠,我要定了。♀”
他勾起唇角,笑道:“你确定?”
我深思,恼道:“可是,又不能真将它砸了。”
他敲击着盒面,漫不经心道:“所以,当务之急,需弄得钥匙,尔以为?”
我平生最怕麻烦,此际也无非如此,自是烫手山芋般忙不及地甩给羿洛:“呃我突然肚子有些痛,恐这玩意儿与我八字不和我我还是忍痛割爱,孝敬殿殿下吧。”
他探头,笑道:“八字不和?”
我梗着脖子,硬是不吭一声。
他专注地抚着那盒子,双眼都快眯成了两道缝隙。半晌,那木盒却像是凭空蒸发了般,片角不留。
我哆嗦地攥过他的手,上下模了个遍,再小心地觑着他:“它它进去了?”
他撤开手,笑了笑:“那是当然,你以为就你那聚宝袋才是个宝贝。”
我双手合十,憧憬道:“那那教我好不好?”
他摇摇头:“不行!”
“为什么?”
“因为你太笨了。”
我瞬间蔫了,他却霍地神情悠远,仰望着洞顶,声音飘渺:“你知道么?其实有些东西,并不如你想的那般牢不可破。”
我问:“比如?”
他将目光稍稍收起,转而望着摊开的手掌:“比如人心。比如,你的心,我的心……”
之后,羿洛说出洞如出家,待天时地利人和斋戒洗手,方能行尔。可我一向听说,和尚这种职业门槛最低,蹲了茅房不擦纸,都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是那亡命天涯的匪徒,才最重金盆与黄道。他如此,真不晓得是故意为之,还是压根不知天地伦常。再说呆这鸟不拉屎的洞里,斋戒纯属个幌子。斋戒斋戒,最起码先得有斋,才谈得上戒啊。我这么一思索,心内苦水不自觉泛滥,懊恼不止。
“你又怎么了?”
我瞧他眉头深锁衣衫褴褛,终还是忍住,反而卑躬屈膝,涎皮赖脸道:“殿下,出门在外,为何不多备点衣衫。”
他漫不经心道:“忘了。”
我一口气瞬间卡在了嗓子眼,好久才能呼吸通畅:“为何仙音烛?”
他模着下巴,似是思索至深:“那个啊,凌霄殿上,瞧着宝贝,顺便拿的。”
我瞬间无语望青天,喘道:“殿下,那玩意不叫拿,叫窃。”
“嗯,管它的,再说,我拿了别人又能怎么着,难不成跟我打架?”
他继而笑眯眯道:“你敢吗?”
我立马眼皮直跳:“岂敢岂敢。”
过不多时,羿洛径自拉住我,面色淡然:“我们走吧。”
我盯着脚底下熊熊燃烧的火焰,声音哆嗦:“这就是您所谓的天时地利人和?”
他拂一拂破碎的衣袖,火苗瞬间吞噬了整幅壁画。火光中,他眼眸深邃,嘴角含笑:“哦?这里和了吗?”
我梗着脖子,道:“我不觉得。”
一块烧焦的壁角塌下,泥地里溅起的火星,一个比一个耀眼。他攥紧我的手,始终面不改色,迎着扑天的烈火而上,连睫毛都不颤抖一分。
“是吗?我也不觉得。”
黑幕罩下,他的声音醇厚悠长,久久回荡。
移花幻影一向是个了不起的术法,不惧深沟高壑,不畏羊肠九曲,空间息影,眨眼罢了。也许前一刻还是阿鼻炼狱,下一刻没准便身处洞天福地。所以,也无怪乎早已辘辘饥肠的我,乍一见这漫山遍野的野果子,瞬间红惨了双眼。
我撒欢子跑,胡乱捋下一小簇覆盆子,仰着脖子,咽了个鲤鱼打滚。
“哇哈哈,好爽”不多时,我便模着浑圆的肚子,嗝打得震天响。羿洛自始至终斜着眼觑我,一股隐隐约约的蘑菇云“噗嗤”冲上了云霄。
我挺不好意思地模模头,将手心最后的一颗,尚还残留淡淡唾沫星子的覆盆子掂量到他跟前,唯唯诺诺道:“殿下,您您您您吃。”
他冷哼一声:“不吃,脏死了。”
我:“”
他突然轻嘘:“有人。”
茂密的灌木丛中传来衣袍窸窣之音,羿洛微蹙着眉,火花倾刻于他指尖跳跃。
“慢着——”我忙按住他,急道,“别胡乱伤人。”
他冷冷拂过袖,凌乱的衣角翩飞:“多管闲事。”
斑驳的日荫下,绿叶拨落,一位白袍老者踉踉跄跄爬出。他戴一副精致斗笠,一俯身便朝我跪下:“多谢仙者不杀之恩。”
我一阵狂喜:“您、您、您说的是我?”
他恭敬道:“正是。”
我的妈啊,我长这么大,可愣没人谢过我啊。
我一得瑟,正好瞥见一直默不作声的羿洛,突然淡淡地扫了我一眼。我立马诚惶诚恐地低下了头。
可没过一会,我便听到老者嘤嘤的哭泣声。我一抬头,果见他皱着眉心,眼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流着。
我惊慌失措地问道:“老人家,您这是怎么了?”
“呜呜你们都是坏人呜呜”
我冷汗直流:“您这又是怎么了?”
他“扑溜”一声直起身子,牙齿霍霍道:“小翳丢了!”
我丈二尼姑模不着脑袋:“小翳是谁?”
他理所当然道:“这山的神。”
我指着郁郁葱葱的山外,笑道:“应该去他姥姥家了。”
他下巴白须止不住颤抖:“哪个狗娘养的胡说!他连娘都没有,哪还有什么姥姥!”
我回头觑着瞬间黑脸的羿洛,终于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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