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中天地最分不清阴晴圆缺,即使有烛光,也照不尽人世心酸。我依旧席地而坐,蜷缩着小指敲击着地面。一下,两下,三下,四下,咚咚的声响倒让我有种小孩子家咿呀学语的快感。羿洛早已起身,再次观摩着那批据说是回忆化就的图页,仿佛是寻觅着什么,寻不得端倪便誓不罢休。
他看得入神,我也乐得清闲,这敲击的游戏更是玩得风生水起。我挪着一路敲击,连边边角角都不曾放过。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哒哒哒”
我稍稍愣了一下,蜷缩起另一个小指敲击着。
“哒哒哒”不和谐的音,依旧如是。
我握紧拳头,照着底下,使足了力道一捶了事。“嘭”一声,方圆三尺,支离破碎。
羿洛转身,笑道:“你还有完没完了。”
我嘿嘿嘿笑了三声,便趁他不注意,从那片破碎的地底下捡起一只小巧别致的木盒,洋洋得意道:“殿下,您看,宝贝儿。”
他骤然怒目圆睁:“赶快丢掉它!”
我笑了笑,抬高手臂,左右摇摆:“偏不!偏不!”
他手指微颤,踉跄地走来:“把它放下,乖。”
他眼神端凝,举止慎重,我疑惑地朝上觑了觑,却发现一缕金黄色的光束缓缓隐入我的身体。
我身子一软,轰然倒下,手中的木盒径自月兑落。我撑着一口气,巴巴地望了羿洛一眼:“我是不是中毒了?”
他正好于半空接过盒子,一转身执过我的手,淡淡道:“对,你中毒了,乖,睡一觉就好了。”
“嗯。”我软软应答,第一次觉得他的声音沁人心脾。原来,我真是困了。
黑暗,无尽的黑暗,仿佛是擦不到边的寂静,一点点浸湿,一片片禁锢。
这里,没有风,没有虫鸣,没有花香,一切可怕得像是混沌初年。
“哥哥,哥哥”
似是银瓶乍破,女子俏皮的声音划过虚空,惊起四时的风。当她雀跃着扑向某处,那冰冷的衣角掠过我的手背时,我甚至能想象得到她浅浅梨涡处荡漾的绝美笑靥。
“哥哥,哥哥”女子的笑声,愈显清朗,飘忽地越过无边的荒原。
“哥哥。♀”她再次唤着,明明很正经,却也是战战兢兢,像一朵怒放的牡丹,终藏不了它姣好的花蕾。
“嗯?”男子的声音迟迟响起,若古钟敲击般浑厚。
“为什么要给我取这个名字?”
“你不喜欢?”
“不是,不是。”女子焦急答道,空气中似弥漫着缕缕忧伤。
“饮水当思源,既然若木孕育了你,你自得好好报答它,必得让它于这天地间枝繁叶茂,不死不休。”
我恍惚记得,《天宫残史》记载,四十万年前,万丈若木,既死又休,天地不复有。
须庾间,浮云抹去黑暗,像是石破天惊,一抹红光扑闪而去。明亮,耀眼,似乎所有的词汇,于这儿都没了用武之地。虽夺目,但荒芜一片片渗透,空旷到入目之处都是飞沙走石,业火红莲。
“哥哥,哥哥”
女子凄厉的呼唤于我耳边响起,那一声声似是我心底震颤的钟声。我看见她踉跄倒下,紧握住身下之人的手。她素雅的脸颊上,大颗的泪珠滑落,一颗接着一颗,每一颗似带来令人惊颤的倾国倾城。可我知道,我一定在哪儿见过她。
男子的面容模糊,干瘪的大地散落的,全是断裂的斧刃。他看着不远处的日头,吃吃地笑着:“若儿你瞧,那光明,哥哥终究做到了。”
她摇摇头,声音萧索而懊恼:“我不要,我不要”
我想,这可真是一位任性的姑娘。
良久,他伸出一只手,擦拭着她脸颊上的泪珠,笑道:“又说浑话了。”
她难受急了,抽噎道:“我没有。”
他撑着瘦弱的身子,气若游丝:“记住,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一定要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哥哥懦弱,受不得这天地造化之苦,若儿千万不要学哥哥,好吗?”
“好,好,好。若儿答应哥哥。”她哽咽着,指尖因为用力而略显单薄。
“这样,你便可以笑着丈量脚下的路,你一直也是希望如此的,不是吗?”
她握紧他的手,点头如捯蒜。
他的声音愈发平静,气息却愈是不绝如缕。
“不管走得多远,累了,悲了,记得,一定要去凤尾山看看。”
“若是,以后遇到一个叫做羿洛的孩子,你千万离他远远的,不要同他说话,不要同他笑。”
“为什么?”她突然一愣,双眸中尽是难隐的天真,俏皮的脸庞,有一对浅浅梨涡。
“因为啊——”那男子淡淡地伸出手,白色的衣衫,鲜红的血渍,混着乱石断垣。他的目光越过女子,竟是对着我恍然一笑:“他是个骗子。”
他的面容渐渐清晰,额间一点朱砂,鲜红夺目。我失神地捂住嘴唇,倒吸了一口冷气。那是一张和杜殷一模一样的脸。他缓缓起身,衣袂飘飘,笑意直达耳根。血渍消褪间,他悠悠朝我走来,那女子突然如同粉碎的沙砾般被他整个贯穿,消逝。
他望着我,神情却像快哭了一般:“若儿,我的妹妹,你终于长大了。”
我猛地瞧见他手中握着一把硕大斧头,滴滴答答落着血珠。
这果然是场荒谬绝伦的梦魇吧。
我这样想着,他便这般离我愈来愈远,渐渐模糊不见,似破裂的碎片,片片都不可得。
下一刻,场景骤变,四时之风呼啸,万山开遍星辰花,满路蝴蝶纷飞。蛇身人首的美女,泫泫欲泣:“谢谢神尊。”
那位自称若儿的姑娘,一身白衣,声音清冷,不可一世:“也没什么,只是不要让本座再遇见你便好。你这张脸,本座看着着实恶心。”
美女硬擦拭掉泪珠,摆着蛇尾,面容端庄,不复先前慎微:“莫敢不从。”
我想,这若儿可真不晓得圆通,开罪了人尚不自知,岂不知草莽中人最乐于睚眦必报。
我还待觑个究竟,可这一晃眼功夫,她们又通通不见。巨大水帘下,业火红莲漫天飞舞。我恣意走着,愈发觉得自己个儿是个了不起的上仙,试想,这天上地下哪还有什么样的人物能将梦做成我这般大气磅礴的。
不一会儿,我遇见了一个可爱的女乃娃子。他头上插一根炫丽凤羽,披一件绛红色的轻裘。他身量不高,遂觑不见脚底灯光,明明女乃香肆意,却偏偏装作遗世**的模样。
我俯子,抬眼笑道:“小屁孩,回家玩去。”
他歪着头,双眸清澈,浑身上下全是闲人勿扰的意味。我涎皮赖脸去模他的脸,却被他不动声色躲过。
“你就是梓若?”良久,他掐着腰,小胸脯一鼓一鼓的。
我想,这梦真是越做越离谱了,但还必得做番戏来过过瘾儿。
“正是。”我仰着头,笑得得瑟,一伸手正好扯下他那根凤羽。
他俊俏的小脸涨得通红:“别动手动脚的,有辱斯文。”
我心想,这熊孩子难不成还有贞操观念,可我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少儿不宜的事。
“别动!”小孩突然叫嚷着,一只粉女敕女敕的手臂直接掐住我的大腿。我的天啦,这到底是谁先动手动脚来着。
我这一愣神,他趁机架起一把镰刀,挥舞得踉踉跄跄。尽管他挺想“染指”我的脖子,却因为发育不全,只好将刃直挺挺地横在我的腰际。我知道凡间有个刑法称作腰斩,最忌讳插科打诨,但此情此景我不得不捧月复大笑。
“别笑!”他瞪大了眼睛,使足了力道掐我,于我来说却与挠痒痒一般无异。
他那般鬼头鬼脑的样子,拿腔却镇定自若,我如他这般大时,铁定没这胆识,但鉴于我一出生已是一只苍天大凤凰,那倒得另当别论。
“你给我乖一点,否则我放点血给你瞧瞧。”他见我发愣,小嘴一瘪,便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斜觑着那把明晃晃的镰刀,笑道:“我不是一直都挺乖的吗?”
他皱紧小脸,怒目圆睁:“我不欺负女孩子家,只要你随我去趟凤尾山,踏平了龙族,我便放过你。”
我立马捂住他的嘴,哆哆嗦嗦道:“好小子,这话可不能乱说,遑论踏平龙族,我捏死只蚂蚁都尚且不能。再说了,那凤族的羿洛早就预定好我了,所谓奇货待沽,也要讲究个先来后到不是?”
他愣了半晌,水汪汪的大眼满含探究。我尚还寻思着难道是我如今遣词造句的功力,已出神入化到不知所云的境界,“哐珰”一声,只见他徒手捏碎了那把镰刀,震耳欲裂:“你胡说!这不可能我不记得我”
我嘿嘿笑道:“所以说嘛,小孩子不要随便闯别人的梦。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有机会,我找你玩儿。”
他呆愣愣地觑我:“你说这是梦?”
我思量着他一个小孩子家,弄懂这些事着实不易,还不如聊点别的,让他丢了这桩事,专等这场大梦散去。
“你到底叫什么名儿?”我穷追不舍。
他蹲下,小小的脑袋深深地埋入膝盖,瓮声瓮气的:“啰嗦。”
我腆着脸,笑眯眯道:“不如,我给你起个小号吧,夕梧,你瞧,多好听啊?”
他抬起头,瞪大了眼睛:“夕梧?”
我不住点头:“或者,阿夕?”
他木木地扭过头,声响不过蚊虫嗡鸣:“也还行吧。”
我顿时心花怒放,要知道这虽不是我的起名处女秀,但万余年内,能招架得了我的,凤毛麟角。果然,梦到深处,全是喜孜孜啊。
“那我啊不,他长得好看吗?”良久,他撑着瘦弱的下巴,笑道。
我一脚踩飞了那些碎片,胡诹道:“你说殿下吗?可丑死了。”
他怔了片刻,道:“殿下?我不我是说,他成王了?”
“他不是一直是王吗?”
“哦,是吗?这么快?我不记得了”他喃喃自语,一滴泪,巴巴顺着脸颊流淌,无声无息。
我没来由觉得一阵心酸,空落落的,估模着只不定是那老套的母爱泛滥了,便用臂弯环住他小小的身子,轻轻拍打他稚女敕的肩:“别怕,姐姐在呢,梦醒了,就没事了。”
他捏着我的肩膀,缓缓抬头觑我,尖细的下巴愈发显得萧索孤寂。他微张了张嘴,意味深长地笑了。
我第一次难得如此感性,却没料道小孩子家一向最捉模不定,刚刚还云消雨霁晴方好,如今这一张口便紧紧咬住我的手腕,还隐隐加注了力道。
谁说梦里不辨疼痛的,像我这般真刀实枪上场的,除了痛,真再没其他别的感受了。
片刻之后,他松了口,踉跄着退了好几步,然后,扬头,甩发,蔑视的笑意,带着不可一世的跋扈,哪还有一丝小孩子家独有的狡黠。
我看着手腕上狰狞的牙齿印,泣不成声:“喂!我长这么大,还从没人敢咬过我!”
他扭着脖子,哼哼唧唧:“这是梦,不是吗?”
“就算是,那又怎样?”
他卷起衣袖,淡淡道:“既然是梦,那便是假的。我咬了你,便也只是咬了。”
我浑身颤抖,声音哆嗦:“你你你你你混蛋!你无礼!”
慌不择言中,我灵光一现,醒悟到同个小屁孩当真没什么气儿好置的,便绞紧手指头,硬着头皮道:“阁下所言甚是。”
他弯着眉梢,脸颊通红,似是对我这番话很是受用。那肉肉的小手紧紧地攥住我的食指尖,左右摇晃着。软软的女乃香,和着不知从哪处传来的乐章,我的心,全化成了一汪酒酿。
“这个,还你。”陶醉间,我模出那根凤羽,不好意思地模模耳垂。
他皱着眉,撒开我的手,向后退了退:“你你不喜欢?”
“也不是,总归是你的宝贝嘛,我拿着,有点不像话了。”我一边推诿着,一边寻思这梦里的东西,拿与不拿,皆是虚妄,还不如装作大肚能容天下事,好将这梦做得五脏俱全,不缺胳膊断腿的。
果然,不一会儿的功夫,他便捏着衣袖,笑道:“不碍事的,你喜欢就好。”
我看着他耳根微微泛起的红意,笑嘻嘻道:“小屁孩,我亲你一口,可好?”
他眼观八方,坚定地摇摇头:“不好,没的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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