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枝·南山凤 第三十七章

作者 : 毕棠

清风如解意,梧桐请来绕青梅。我依稀记得,万六年前,老头子初初迷上作词时,适逢天宫青梅见风似乱长。南天门还特特开了场赌局,大抵是预言青梅何时能掘了蟠桃的老巢,升格为天宫圣果。众仙一向笃信小赌怡情大赌伤身,但那次着实不知他们抽了哪门子的马王疯,赌得颇有些放血的架势。当金灿灿赤条条的黄金白银沿着南天门外的宫门连绵不绝,我终于忍不住抓住老头子的胳膊,颇为肝疼:“你你还是收手吧。”

他老人家只是嫌我多事,笑嘻嘻间不动声色点了我的哑穴,继而**地睁大水汪汪的眼睛,财大气粗地将第一天府宫的地契推向了赌盘中的“明日拂晓”。我看着他那副气定神闲指点河山的模样,不自觉抖了三抖。第二日,天鸡鸣唱,卯日星君的拂尘刚扫过东门,一众天兵天将便簇拥着羿洛横冲直撞地杀进了青梅林。天兵天将因数十万年未领战事,颇有老骥伏枥意味,常恐英雄无用武之地,所以那一次乍拿起镰刀,一出手便有些刹不住势头,竟比杀猪还惨烈利索,刀刀下去,根根不留。他们虽孔武有力,但大抵胸有点墨,甚周道地于蟠桃园与青梅林之间设了个防护结界,金光闪闪的,煞是夺人眼球。然而,经此一役,成片的青梅倒下,蟠桃园因夺了天地精华,猛一下蹿向了三十三重天,天宫圣果地位依然屹立不倒。

消息搁着南天门的青石板滚动播出时,我正临窗发呆,一扭头忽见一滩鲜血哗啦一声喷向崭亮崭亮的书卷之上。案边,老头子双眼无神,怔怔地抓着狼毫笔,嘴角尚噙着三滴血珠子。我只叹,他情之所至随意喷点血,喷的全是价值连岛的蚕丝书卷。若是我,除了凤藻宫的那片海域,喷了哪旮旯,保不准便被尚务司的那群老爷爷们罚得腰肌劳损,更甭说老头子不喷血则已,乍一喷血染江山如画,奋笔疾书,竟引一首千古酸词:“相顾平潭,泪引三段,何时悲凉秋作伴。半卷画帷,聊叙今非,清风如解意,梧桐请来绕青梅。♀”

序言部分更是字字泣血:“天杀的死鸟。”

如今,阵阵微风拂面,羿洛执着我,轻掠过摇曳的梧桐枝,我的脑海中,只反反复复回荡着那词的最后一句。

清风如解意,梧桐请来绕青梅。

梧桐,青梅。

刚落下顶端的一根枝头,我突然攥住羿洛的衣角,笑道:“殿下,您很不喜欢吃青梅么?”

他回头,瞥一眼我的手腕,淡淡道:“哦,我吃不了太酸的东西,难受得慌。”

我深吸一口气:“可是,我喜欢。”

“嗯,我知道。”他拨开一段枝节,浑不在意地任一簇叶片划过脸颊。

我艰难攀着巢儿的边沿,努力不让自己掉落:“呵呵,我也知道。”

他笑了笑,随之扭过头,看向另一边。

不久,我已枕着自己个儿厚实的臂弯,脚趾头搭着巢儿的尾巴梢,哼着歌儿。

若谈起今晚最大的收获,莫属能睡上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凤巢。我生平从未住过巢儿,越思忖越发觉得羿洛他屈尊降罪干这类事,怕是更年期提前了。穆青更年期时,便总爱干些没用的活计。

一想到羿洛这茬儿,我猛地坐起身,直起腰板子。

咦?祖宗他人呢?

我搓着手心,心急火燎地环视了农家的屋顶,并几株枝繁叶茂的香樟树。排除了这几处鸟类向来青睐的大本营后,我惊喜地发现,难道祖宗他,被人绑架了?

“你不乖乖躺着,动来动去做什么?”

我立马扭过脖子,惶恐不安地盯着他捧一小碟红惨惨的西瓜片儿,皮笑肉不笑道:“殿下,您可真担心死我了。”

说罢,我忙腾出一只手儿,笑眯眯地抚着碟沿儿。♀他见机端着碟子便往树杈间躲去,活生生悬在半空,好看的眉角全是狡黠的笑意:“呵呵,动手倒挺利索。”

我干干空着一双手,干干咽了口唾沫:“殿下。”

他轻轻执起一片西瓜,浅浅划了个弧儿,道:“方才无事,田间采摘的。我采的,料想你也不会吃的?”

我龇牙咧嘴道:“哪能哪能啊,那鸡大腿人家吃得不就挺开心的嘛。老同志,你得要用发展的眼光看待问题啊。”

他不情不愿地递给我一块,斥道:“德行!”

我赶忙捧着瓜皮,妥妥帖帖地跪着,风卷残云地啃着。一个接着一个,一晃眼,便扫荡了八块,空留一地的瓜皮。我擦了擦湿漉漉的嘴角,模了模圆滚滚的肚皮,慢悠悠地躺下。这期间,羿洛悬着空儿,细条慢理地啃完一块西瓜。刚啃完,他便冲我笑道:“味道如何?”

我摇摇头,口是心非道:“嗯,有些苦涩。”

他歪着脑袋,笑得诡异:“哦?”

我不知道他这声“哦”同我有什么干系,只是下一刻,他突然弯起腰,拾掇起我四仰八叉的脚踝,并作势要踏巢无痕时,我心中一哆嗦,狠了狠心,终还是问道:“殿下,您认识夕梧这个人吗?”

听这话,他果然顿了顿,眼角似浸了寒霜:“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晃晃脚丫子:“哦,没什么,好奇来着。”

他拢拢巢边的细草,一双眼紧盯着我:“十万年前,他便死了,这答案你满意吗?”

我攥紧衣袖,呵呵道:“满意,满意,死了才好呢。”

他眉角霍然变得阴鹫,张开双手,便风一般倒贴向粗壮的枝干,停驻不动。散落的刘海,遮住了他宝蓝色的瞳孔,似水缱绻,修长的睫毛亦于此刻,为那面容徒增了一丝淡雅。明明那般立着,却像是沉睡了数十万年,只是那破碎的衣角,凌乱的凤鸾靴,却稍逊风骚。我觑着树底下摆得齐齐整整的灵芝,计上心头。

“殿下,明天,咱们随处逛逛吧?”静谧的夜色中,我有些哆嗦,但还是鼓着腮帮子问他。

他认真地瞅了我一下,便闭上眼,唇角微颤:“睡觉!”

这光景下,我自然是会不得周公的,天晓得前几日我睡得该是有多猖獗,补得该是有多壮实,才能成就此刻这般清醒补脑样儿。为此,我颇惆怅,一个人使劲地眨眼睛,止不住地打滚。

偏我闹成此状,羿洛自岿然不动,浑身上下唯渗透着“爱咋咋地”的气息。我恍觉无趣,随意从心口的聚宝袋中捞了捞。别的倒没捞着,竟捞着了一本装帧版书册。想是先前杜殷辣手催书时,冥冥中却奇迹般地出现了一只漏网之鱼。于是,借着月色,我喜滋滋地抹着唾沫星子,再随意翻了几页。

“接着!”前方豁然一声吆喝,我还来不及抬头,已坐起身,条件反射般比出食指和中指,并拢着夹紧了飞来之物。飞来之物很硬,硌得我指尖生疼。我再定睛细瞅,哦,原是两颗毫不打紧的夜明珠,绿豆般大小。我不太知晓这又能是个什么理,便将夜明珠捧在手心,只一个劲地盯着对面的破树杆。

“殿下,您这”

他这才睁开眼,徒步走到我跟前,却只是依于巢外,悬于半空。他缓缓从我摊开的手心里拈走那两颗夜明珠,笑道:“孔雀珠你也嫌弃?你也太……”

说到这儿,他无奈地摇摇头,一只手却已抚上我孤零零的耳垂。良久,他会心一笑:“看样子,倒真该寻个时机替你招两个教养嬷嬷。”

我两处耳朵齐嗡嗡作响,心里也不知是哪里有根弦断了。或许,这又是他同小辈表达怜爱之情的法子?譬如干爹,他便时常用断璧残璋打发我,老头子用的是装订成册的话本子,至于穆青,他一向以没收我垂涎已久的鸡腿子为乐。各人自有各人的活法,但可怜的是,这种东西我素不敢强求更改。

须庾之间,他已拈住那两枚珠子,渡了两口气。珠子因势利导,只一瞬,便扑腾于我的额头,泛着晶莹的孔雀绿光,映得那膝旁摊开的书页,字如斗大,连带着我自己个儿的脑门子也颇大。可叹,饶是我敲碎了天府宫的金库,也着实想不到,这只漏网之鱼,不但吃不得,也是看不得的。

羿洛探着身子,兴致盎然地随手翻了翻,轻声诵道:“且不知惺惺相惜,误落尘网已相忧,忧思难忘,秉案为泪,青丝绕梁,故成十八式。”

他的音色通常是清冷中带着一丝悠扬,沉稳中含着一股青涩,不论是训斥人,还是咏诗,往往浑然天成,珠玑圆润。少顷,他扬起头,将珠子稍稍拨得远些,那字倒也相应短了三寸,隐了半里的光。我眨眨眼,颇有些为难。

“怎么了?”他笑着指挥着珠子到处乱窜,温和道,“可是这光刺眼?”

我摇摇头,手指紧紧捂住书页,支吾道:“没没有。”

他这才定住珠子,笑道:“没有便好,你自己好生看书,可别太晚了。”

我慌忙起身,掷了书,握紧了手心:“您这是去哪儿?”

那一刹那间,我失了警戒,不经意间他手掌微扬,书页无风自起,恍惚间,已展开扉页,鎏金的几个大字被琉璃丝线缠绕得左三匝右三匝。我盯着闪烁的“龙阳十八式”图纹,头皮阵阵发麻,只能仰望着羿洛,嗓音丝丝颤抖:“您这”

他只是一味地俯视着我,笑不露齿间,衣袂飘飘,声音亦似绝尘于礁石之上:“所谓术业有专攻,万物皆道法;博览众家之长,不若只取一瓢。只是似你这样的专攻,倒也少见。这本书,我自然也便一并没收了。”

我一腔子的战战兢兢,顿时如霜打了茄子,没了由头,只能任由他入神“品读”的过程中,一脚踏进了凤巢,席草而卧,仪态端庄。此间,夜明珠也齐刷刷悬于他的额间。我颇狗腿地帮他拨了拨靴子边的渣滓,理了理额间的发丝,但即便如此,我亦能感受到,他周身寒气凛冽,脸色黑得如同太上老君熬制的千年刷锅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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