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年前,我因杜殷的缘故顺手牵走了第一天府宫的《龙阳十八式》。♀老头子向来是个睚眦必报的,没几天便将我堵在灵山脚下,讨要了回去。而我素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人,生生等到他一千年前不小心抿了一小口琼觞,醉得人事,硬将他倒挂在南天门外。这件事之后,他倒学得乖巧,很自觉地捞根笔,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战战兢兢地誊写着那本《龙阳十八式》。那时候,亦适逢我对羿洛和晏源的恼怒值升至雷区,自作主张地将里面的人名全改了个套儿。听罢,老头子停下笔,鄙夷地望着西方,伸出大拇指,佯装着恐慌:“凤娃子,你丫真缺德。”我抿了抿嘴,只道:“好说好说。”
所谓父债子还,我前头生造的孽便今日注定只能由自己个儿我偿还了。我攥着手心,胆战心惊地觑着本子里头离经叛道的词藻,再小心翼翼地观赏着羿洛脸上别开生面的笑容。他以前便老爱如此笑。比如,蟠桃会时,我绕过姹紫嫣红,躲过三跪九叩,朝他的青铜爵中丢了一颗巴豆。不知是哪儿出了差错,却是老头子拉得一泻千里,叫苦不迭。而羿洛只是立于南墙之下,盈盈笑着,一只手抚着攀墙而来的紫藤萝,嘴角弧度是一世的静好:“闹得可恣意?”
那时,我只能忍着发颤的牙关,于万朵紫藤萝花瓣中,迎着他那灿若星辰的笑意,道:“卑鄙!”
时至今日,我总是想,做神仙笑成他那般天花乱坠的,该是有多么变态啊。良久,他阴沉着脸,动作轻快地合上了书页,突地对我抿嘴一笑:“司命文笔不错,这书我收了。”
我只觉被雷劈了,说话声磕磕碰碰:“殿下是觉得这这书书很不不错?”
他大喇喇地当着我的面,稳稳妥妥地将书塞到广袖下,低头斜觑着我,道:“怎么,不许?”
我硬着头皮,盯着他的衣袖,道:“您难道没觉得不妥?”
他忽地一声跃出巢外,轻飘飘倚向一节青翠枝桠,靴子抵着葱绿色的叶片,闭着眼瓮声瓮气道:“没有,好看得紧。”
我心中咯噔一声,惨兮兮地咬了舌头尖。痛极之后,我痛定思痛,蜷着身子,挣扎了好久,才寻得个舒服的姿势躺下。这过程中,我咬了咬牙,又顺手将半悬的两枚珠子径自捋下,合于手心,置于心口。光芒隐没下,四周一片漆黑,我倾听着屋内农户清晰可闻的鼾声,也就一小会的功夫,自己个儿便有了点睡意。
“你你就真的这般讨厌我?”阵阵莲香中,我似乎看到一个瘦弱却凛然的小男孩,嘴角的血丝鲜红得惊魂。他微仰着头,浑不在意地擦拭着脸颊,一边哀婉无力地说着话儿,一边却紧巴巴地盯着前方之人。
“不经允许,擅闯山海大荒,这个理由可够?若是还嫌不够,那倒不如本座先卸了你一只手臂,再剜掉你两颗眼珠子,一了百了。♀”
那男孩倒不是个怕事的,眉头丝毫不见惧意,只是理所当然地伸出手臂,理所当然地笑道:“难道便没有人告诉你,女孩子家如此暴力,以后是嫁不成好夫家的?”
因是背对着女子,我不知她会是如何的表情,只瞧见她那一汪及地的墨发,于风雨中飘摇,摆曳,甚至于,听不出她话语中的一丝喜悲,寻不出一叶波澜:“哦,那你可莫要忘了,你这浑身上下的胭脂火,却是本座这个毒妇解的?”
“所以以后,我定会娶你。”那孩子笑得明丽,清澈的眼眸里,瞧不出一丁点玩笑的意味。
后来,我便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了,只觉得他们越走越远,最后唯剩下漫天飞舞的彼岸花。我内心一片悲戚,稍不自觉已是盈满了泪。我慢悠悠换了个姿势躺下,胡乱抹了抹眼睛,小心翼翼地将紧握住夜明珠的那只手稍稍松了松,任它渗出几缕微弱的光。我料想这光应是影响不了羿洛的,便腾出另一只手,一边玩着光影游戏,一边思忖着那只古怪的木盒。
“你这人,恁得多事!”静谧中,随着一声呵斥,一个身影掠过,忽地停驻枝头。我怒火中烧,根本不管三七二十一,抓紧身旁的夜明珠,便猛地朝来人砸去。
“咕咚”一声,料想是砸得略狠了些,来人气息有些短促,我心神不宁地试探道:“殿下?”
“哼。”
我赶忙殷勤道:“没伤您哪儿吧?”
夜明珠忽闪的光,映出最鲜活的夜色。羿洛稳稳当当地立于一根枝头,额头红肿一片。我暗自想笑,但面子上还得补全,忙掀出一块白帕子,试着往他跟前凑。
他抚着额头,稍一侧身,便躲过了我帕子,浑身上下俱是生人勿扰的态势:“你少跟我搁这儿装蒜。依我看,正因为瞧见是谁,你下手的劲才放得颇开吧。”
我觑着他眉眼处隐隐的笑意,明明语气生冷,但任谁瞧见了,也只会以为他是得了什么宝贝。我盯着他破碎的衣袖,施施然坐下,客气道:“瞧您这话说的,纯属手误,纯属手误,呵呵”
他脸色瞬间垮下,一转身便踱步而走,那两枚珠子也跟随他闲闲飘着。衣袖摆动间,一股莲香四溢。
我惊道:“殿下”
他悬于半空,慢悠悠转身,神色不咸不淡:“又怎么了?”
我生生咽了口唾沫,紧盯着他:“那个珠子”
他无言地望了天空半晌,又长叹了一口气,衣袖一横摆,那两枚珠子顿时后撤,堪堪抵着我心口的聚宝袋,顺着袋口钻了进去。
“殿下!”我气急败坏吼道,“你”
“你今夜累了,别再折腾了,好吗?”他没再回头,一个人静静地立于前方,语气淡得似要飘了。尽管身姿高大,却隐隐给人一种错觉,仿佛真有那么一天,他终会摧枯拉朽地坍塌。
“哦”我讪讪地躺下,安安稳稳地枕着手腕,甘之如饴地睡了过去。
梦中,一声长叹,一股暖意在心口,绵绵不绝地和着女子淡雅绝伦的舞姿与清丽月兑俗的歌声。
“荷叶罗裙一色开,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我知道,那是当今最时兴的采莲曲。
第二日清晨,我睡得正香,日头却已火辣辣地从我的额头漫到脚尖。我一边急冲冲揣着破草鞋,一边破口大骂:“卯日星君你这天杀的白斩鸡,敢戏弄你凤大爷,小心我回头炖了”
但这“你”字还没来得及开口,“呲啦”一声,我的衣袖陡然窜起一簇小火苗,并以摧枯拉朽之势燃尽了我发丝末端的绛红色结绳。刹那间,发如泼墨,直披脚踝,似一汪清泉漫过沙滩。
我吓得魂不守紧,一只手捏紧手腕处的念珠,另一只手则费力地掌住奔腾而去的发丝。
“你倒也知道害怕了?”
因着这腔调里的阴阳怪气,我气恼地转过身子,很理所当然地瞧见羿洛骨节分明的食指尖腾起的火焰。
“你”我顿时感觉我那颗肺,要被活生生气炸了。
良久,他收拢起指尖,微微笑了:“一不小心,手滑了,没伤着我们尊贵的凤大爷吧?”
我听了,提着破草鞋便朝他脑门上砸去。这会子功夫,哪还有什么忌惮,哪还有什么祖宗,都是他爷爷的骚包鸟。
然而,片刻之后,骚包鸟却轻飘飘地夹着破草鞋,晃了三晃,若有所思中倒很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不好意思,一不小心,手又利索了。”
我趁机抄起另一只鞋子,当此时,羿洛突然上前,一把捏住我的手,轻声道:“嘘,有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