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枝·南山凤 第四十章

作者 : 毕棠

据凡尘志士口口相传,这世间最恐怖的事无非两件,一件是吃饭不给钱,一件是没钱去吃饭。前者令兢兢业业的店家恐慌,后者则令本分厚道的本上仙颇觉汗颜。

然而此时此刻,始作俑者的某殿下却轻轻地用左手撩动着那张遮住他大半张脸的面纱,干瞪着摆在他跟前的一大碗红烧牛肉面,右手的一双筷子抖动得跟摇着拨浪鼓似的。

我偷偷觑了觑边上面如焦炭且阴魂不散的店小二,清了清嗓子,认真且虔诚地对羿洛说道:“公子,面这玩意不会吃没甚关系的,您何必同个死物较真呢。要不,咱们吃点别的吧。比如,猪肉炖粉条?”

我演得颇有些自在,不防身旁的黑小二猛吼起嗓门,跟衙门内小役报官文般气动山河:“一碗红烧牛肉面,四碗卤肉面,总共消费五两五文钱。敢问二位客官,是付金条呢还是付金条呢?”

羿洛终抄起筷子,挑起一根面条,根本没理小二,只一个劲地朝着我皱眉:“啰嗦,你能吃的东西,我偏还不信自己整不了了。”

我看着边上被我吃得精光光的四只碗碟,恭恭敬敬道:“那您好生吃着,奴不急。”

羿洛放下筷子,抬起头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连同那黑小二也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一阵凝重之下,我咳了咳,扭捏道:“其实人家的意思是说,人家不急啦。”

黑小二听罢,眼一翻,捂着肚子,便搁一边儿呕吐去了。我趁乱猴上桌子,挤眉弄眼道:“殿下,您不是没有钱了吗?”

他鄙夷地瞪了我一眼,反问道:“你觉得要是有那劳什子,我还会穿这一身破的?”

我顿时如泄了气的孔明灯般瘫在椅子上,呶呶嘴道:“那不如您自己变一个呗?”

他觑了觑了仍旧弯下腰吐得不着边际的黑小二,笑道:“这孩子倒是被你呕得不轻。”

我没答话,只是目瞪口呆看着他踌躇满志地朝嘴里塞进一根面条。正当我以为下一刻他铁定会一马平川地享受一顿人间佳肴时,他倏地拨了拨筷子,径自掀开面纱,巧笑嫣然间,刹那芳华。♀

“你刚刚说什么来着,我没太听清。”他说着,一碗完完整整的红烧牛肉面又推在了我的跟前,又道,“嗯,果还是那般难以下咽。”

我无奈地觑了觑终见羿洛尊容后,“哐当”一声便直接落地昏倒的店小二,微微打了个饱嗝。

敢情,羿洛这家伙每次出门不要钱却是因为美色误人,蓝颜祸水,唔呵呵呵呵呵今天花香鸟语,风和日丽,还真是个自报家门,自剜双目,兼自取其辱的好日子啊!

五碗拉面下肚,我已撑得肚皮都鼓不动了,只能掐着腰,挪两三步便得喘个好几来声的气。羿洛重新戴上面纱,大步流星,一晃眼的功夫已不见了身影,也不知他是哪里撒野去了。

过不多久,我扶着一家客栈的墙角,一边捏着肚子吐一边流着汗。待吐得找不着北了,我猛地听见几声狗吠。我再回头时,熙熙攘攘的街头亦不再喧嚣,几无一人驻足。

我扯着嘴角,慢吞吞转过身子,挤眉弄眼地觑着前方十几头龇牙咧嘴的大白狗。大白狗很猖狂,两排獠牙明晃晃闪烁着,偏瞧不着一颗蛀牙。可见,它们素不知糖果的美味。

英雄美人,唯忧时运不济,命运多舛。事到如今,也着实应了那个理,所以我只得抬起那瘫软无力的脚,拔了其中那只其貌不扬的草鞋,骂骂咧咧道:“若是好孩子,就乖乖给姑女乃女乃让条道,否则”

“否则”我扭捏了半晌,觑着它们愈发锃亮的前爪,忽觉头皮发麻,忙不迭从袖袋里抠出两颗粘糊糊的物什,话锋急转,“要不,小的请你们吃糖。”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扬起的灰尘于日光照耀下似化成晶莹的云泽。骑马之人,气定神闲,握着缰绳的那只手亦是悠悠哉哉,绛红色的衣摆依旧如往常那般骚包。面纱下,一张苍白的脸,若隐若现,那发间的翠玉簪悠悠泛着青光。

“吁”良久,他驻目停下,尘土顿时盘旋而下,几成绝境,连同他于马上弯腰伸出手的姿势都那么耀眼夺目。♀

“上车。”他的声音依旧不冷不热,面纱迎风而起,凉薄的唇角勾起一丝弧度。

我看着他身后叮当作响的马车,头一扭,眼眶子犯酸:“哼,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猪?你何时这么有自知之明了。乖一点,手给我。”

“可是,凭什么我就得听您的话了。”

我倏地觉得好生郁结,一步步地向后退着,即使不回头,亦能联想到身后的犬族早已蓄势待发。我费力地剥开两块糖果,仰起头对马上之人笑了笑:“殿下,要不要也来上一块?”

他从马上一跃而下,抱着胸斜睨着我:“我倒是觉得有那功夫,我们应该想着如何全身而退。”

他这样看着我时,我正往自己的嘴里扔了块糖。听罢,我大手一挥:“有您在,我有甚好怕的。”

他揉了揉眉心,道:“你果然对我是一无所知。”

“什么?”

他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轻轻拍了拍我的头,语气温和:“很多年前,有人在我身上下了个蛊。自此之后,天上地下,犬类便是我的死穴。对于它们,丝毫法术都不可能。”

我很不客气地拨了拨他那双手,稍稍往边上退了退:“那为什么?”

他轻叹一声:“可能是为了好玩吧。”

我猛地想起穆青同我说的关于羿洛与胭脂火的故事,哆哆嗦嗦地问他:“是个女人?”

他满眼都是柔和的笑意:“不然,你以为呢?”

我这才知晓女子那句“此地多犬,殿下保重”原来是这个意思。明明是那般凄惨的童年,他却甘之如饴,回忆起来都是如此的小媳妇样。可见水至请则无鱼人至贱则无敌,变态往往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我瞧着他脸颊处因满足而泛起的红光,愈发肯定心中所想。只是待我缓过神来,发现白狗已自发围成圆圈,将我们团团困住。

“殿下,您您您您怎么不早说!”气急之后,我的声音亦变得颤抖,猛然领悟此刻出神乃是犯了大忌。

他笑了:“有我陪你,你怕什么?”

他愈是这样说,我愈是清楚无论如何已是指望不上他了,忙探着脖子向外看。这一看,我一颗心又拔凉拔凉的。

“您的马呢?”饶是如此,我还是不死心地问道

他头也不抬一下,只是慢条细理地拍了拍衣袖上的灰,施施然坐下,说话的调儿似是要飘了:“哦,早跑了。”

似是想到了些什么,他很快便颇为凝重地敲击起地面,正大光明地觑着我。我以为他得了主意,忙不迭俯,聆听训诫。

他说:“看样子,你倒果真被吓傻了。你何曾见过一只月兑缰的马站在原地不动的?它——”说到这儿,他稍稍停顿,眼睛只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继而沉吟道,“它不像你,又不傻。”

他这话说得有理有据滴水不漏,但饶是我缺根筋亦知道他这是拐弯抹角地骂我是个傻子。

我感觉我的肺总有一天得被他气炸,牙关直哆嗦:“不不不不……不管怎么着,您也得先先先……先拦住它啊。”

他叩击地面的手稍顿:“拦?我为什么要拦?而且,凭什么是我?”

我将手狠狠地握成拳头,搁在嗓子底下,边默念着《楞严经》,边捋顺心口紊乱不止的气息。

“你”只可惜这口气太难理,到最后我还是爆发了,“你你你个混蛋!”

说罢,我眼眶全湿了,泪水吧嗒嗒往底下流。羿洛依旧坐在地上,一边撩开了面纱,一边得意地托着腮,盈盈笑着,大有“你哭吧,哭死了我更爽”的架势。我狠狠瞪过去,拔高了八个声调后陡降,拼命将残留的哭腔憋了回去。

过不多久,他忽然不笑了,望着远方,懒悠悠地站起来,端庄肃穆道:“喏,得开打了。”

话音刚落,迟迟不见动静的大白狗突地焦躁不安。其间,一只雪白雪白的长毛犬狰狞着脸,龇着血淋淋的牙便冲着我细皮女敕肉的胳膊而来。

我挪不开步子,吓得眼都直了。说时迟那时快,羿洛一瞬之间便从当中横过,硬生生将我拦下,他的一只胳膊却被大白犬趁隙毫不留情咬住。

“嗷嗷嗷嗷嗷”划破天空的呜咽与衣帛碎裂的声音同时响起。我心中大惊,料想身为一族领袖,他如此心系族孙媳妇实乃脑壳子坏掉的行径,便于惶恐不安中逮住他一只胳膊声嘶力竭吼道:“殿下!”

半刻后,万籁俱寂,他毫不留情地将我推至半尺之外,支着额头,不咸不淡道:“离我远点。”

见状,我倒真的向后退了三步,试探道:“你的胳膊?”

不知何时起他已秉着个齐肩长的竹棍,一边尽情挥舞一边向我展示着又碎了几分的衣袖,道:“我只说法术不行,又没说招式不行,目前为止,你到底怕些什么?”

似是被一桶子凉水从头至尾浇灌,我的声音沙哑了:“你您说什么?有本事再说一遍啊啊?”

我“啊啊啊啊”的几声,羿洛手起棍落便劈晕了前面几头颇为凶悍的大白狗。顿时,白毛飘荡,恰似三月柳絮纷飞,一招一式稳打稳扎,花样百出,连带着那面纱亦是飘飘荡

荡,随风扬起。我刚想上前称道片刻,一根小树枝“啪哒”一声毫不留情地砸了我的脑袋瓜子。

“别碍事,”他冷冷说道,一个转身,已不动声色地将唯一一只尚还清醒的大白狗逼退在十步开外,眼光余角稍稍掠过我**的足,眉头轻皱,“将鞋穿上。”

我冲他吐了吐舌头,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将面纱往耳畔处系得更紧,随之调转竹棍挑起地上的草鞋,直直地比着我的鼻梁,淡淡道:“别逼我揍你。”

我看着他手上那根被劈的四分五裂的竹棍,心不甘情不愿地拿走鞋子,嘴一撇,哼道:“人家也没说不穿嘛。”

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惹着他了,他径自扔了棍子,拍了拍手,便施施然坐下。我一边攥着鞋子,一边哆哆嗦嗦地指着已然五步开外的大白狗,道:“这这这这……”

他仰起头,摊开手,悠悠笑道:“当然是,”似是嫌人过于嘈杂,他又生生压低了八个声调,忽地附在我的耳畔,细声细语,“当然是留给你的呗。”

(

(快捷键 ←)上一章   本书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
梧桐枝·南山凤最新章节 | 梧桐枝·南山凤全文阅读 | 梧桐枝·南山凤全集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