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脑子一片浆糊,巴巴地望着他那只禁锢着我的手,轻轻咳了咳。♀少顷,他深深望了我一眼,皱了皱眉,又不动声色地放开我,并意味深长地笑了。
随着“吱呀”一声,农户的木门慢悠悠开起,虎背熊腰的汉子与弱柳扶风的美娇娘映入眼帘。因了这个,我抚着凌乱的长发,再也不敢出口大气,只能紧紧贴着羿洛的身子,生怕一不小心栽了下去。
梧桐叶经风拂动,发出簌簌之音,我撩开挡在跟前的一小簇碎叶,只看见长发披肩的美娇娘不费吹灰之力地提起树下的一大筐灵芝,中气十足道:“昨天狗娘养的偷了咱家的芋头,今天狗娘养的便送了一筐子蘑菇。官人,咱这次可不能再暴殄天物了啊。”
我忍痛觑着底下货真价实根茎状硕的灵芝,只觉得小翳山神于我心中的形象,猛然高大了一些。
不久,壮汉颤颤巍巍接过筐子,却因手滑,筐子又踉踉跄跄地撞了树桩。我条件反射般爬起,倒是被身后的羿洛很利索地按倒。
“嘘看看再说,事情愈发有些意思了。”
我心烦意乱地看着愈发强烈的日光以及高得晕眩的大地,细声道:“您这次若能送我下去,以后是杀是剐悉听尊便。”
他轻笑出声:“哦,当真?”
我颇肉疼道:“嗯,当真。”
话音未结,他便提着我的后衣襟,轻飘飘落下,指尖若隐若现的寒意浸入肌肤,令我有一刹那的失神。
“你们是”最先诧异的女子,她死盯着羿洛,一边向后退着,一边捂住壮汉的眼睛。
羿洛牵着我亦步亦趋地跟着,女子愈是汗涔涔,他笑得愈是肆无忌惮,嘴角勾勒出的弧度恣意静好。♀饶是我再糊涂,也知道此乃暴风雨来临的前奏。
良久,羿洛将女子逼停在满挂着一路玉米的土墙上,姹紫嫣红地笑了:“您是准备护他护到何时呢?”
得,看这情形,敢情是遇着旧人了。
须臾,女子哆哆嗦嗦地跪下,浑不见先前的跋扈,壮汉紧紧地跟在她后面,觑着羿洛的眼中也满是敬畏。
羿洛闲闲地取下一根玉米棒,塞给我,又随手牵起那女子,笑道:“夫人,一别经年,无恙否?”
见此情状,女子终于哭了:“殿下,是奴错了。”
我丈二和尚模不着头脑,只是因尚还心系着那一筐灵芝,所以颇无动于衷。当且仅当羿洛悠悠扒拉着筐子,我那颗小心肝才应景地颤了三颤。
“本宫若记得没错,当年的事,本是水到渠成之事,夫人又何罪之有呢?”
女子睁大懵懂的双眼,紧紧抓着壮汉的手,道:“恕奴愚昧。”
羿洛回头深深看了我一眼,拾起一颗灵芝,对那女子笑道:“你也无须明白,总归是本宫欠你的。”
女子忙携着壮汉起身,挥手道:“不敢不敢。”
这么多年,我见惯了羿洛人前三笑背后插刀,所谓人敬他三尺,他敬人三丈这类事,堪比天方夜谭,闻所未闻。
果不其然,转瞬之间,他满眼已盛满了狠戾,连带着那灵芝于他手中,零落成泥碾作尘,和着他的音色凉薄淡漠:“哼,不敢?本宫怎么倒觉得夫人的胆子是大得出奇呢?本宫有没有说过,当年事当年毕,老死不相往来。可你如今这般突兀地挡着凤尾山的路丢人现眼,难不成是年代久远以致忘了本宫惯常的行事作派了吗?”
我听这出戏早已有些腻歪,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左右闲着无事,便靠着树杆,撑起了下巴,饶有兴致地发起呆来。
然而我没想到的是尽管我已将自己个儿的存在感降到如此之低,可还是碍了有些人的慧眼。比方说,羿洛便浅笑着拂了拂足下的灰尘,又颇周到地扶着我坐下。我一边受宠若惊地推搡着,一边看到女子张大了嘴眼珠子滴溜溜乱转。
自他神神叨叨地安置好我之后,羿洛很利落地扬起绛红色的衣摆,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撕下一块巴掌大小的布料。瞠目结舌之下,我仔细瞧着他那已然破烂不堪的衣角,只能私底下尽情地嘚瑟着。
翻脸翻得比书还快向来是羿洛的看家本事,这不,还未等女子从惊吓中缓过神来,他又妥妥贴贴地展开那块布,笑靥如花:“夫人,过去的事本宫不想再计较了。假使我们推翻前案,重新做个交易,如何?”
那女子怕是被他吓傻了,眼神躲躲闪闪,点头比驴拉磨还利索:“奴不敢。”
他卷起那块布,自在如意地打了个小结。良久,似是觉得无比满意了,便又从头至尾翻了个边,温文尔雅道:“夫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拿着这块布带着你的相好,大致收拾收拾,顺便给那宋哲宋大将军拜个帖。本宫相信,惠人前程与人解忧之类事,他必定能办得妥妥当当。”
女子听罢,摇摇头,一副将懂不懂的样子。
羿洛皱了皱眉,直盯着她,笑道:“夫人,您觉得本宫这模样像是胡言乱语?”
我捂着嘴偷偷地笑了,何止是像啊,简直就是糊弄人不偿命的。
“你笑什么?”
我看他笑得恣意,赶忙摆摆手,扭了扭腰,道:“没事没事,想是今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小仙突然忆起老头子曾说起的一个段子。”
说到这儿,我略微顿了顿,见机地瞅了瞅旁人的反应,瞧得那壮汉女子全不自觉伸长了脖子。我料想这话头起得倒挺抑扬顿挫,颇能显我凤藻宫的威名。
于是,我满怀憧憬地望着羿洛,随之清了清嗓子,准备再度开涮。
我这刚捋顺了自个儿的毛,羿洛霍一声强行隔空点穴。我咿咿呀呀了半晌,愣是没说出半句话,而他则迎风而立,一派正气凛然:“司命那老东西的破玩意,我不想听。你还是省省口水,坐在那儿乖乖别动。”
我试着伸长脖子,脖子却僵硬得跟打了狗皮膏药似的。好嘛,看样子这次我倒是捅了马蜂窝,骚包鸟竟连那定身咒都给我施上了。
我一腔怒火难解,但除了动眼珠子动到脸部肌肉痉挛之外,别的风浪我也着实掀不起来。
羿洛看着我淡淡地笑了,左手一挥间,我牙关松动。可正当我想破口大骂时,他用指尖轻轻触了触唇心,眼中殊无笑意:“你要晓得,我如今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我不再动弹,他满意地捋捋我前端的碎发,将它别在耳畔处,又淡淡扫了眼瑟瑟发抖的壮汉,对那女子若有所思地笑道:“夫人选人的眼光倒跟本宫一模一样,不济得很呢。”
女子终于直起腰,拉过壮汉的手,就这样直勾勾地回望过去:“殿下说笑了,奴怎么敢同殿下作比。只是有些人,您说不出他有多好,但一旦看上了,他便是这世上的独一无二,始终割舍不下。殿下想必也是因为那个人,那个举世无双,所以才不能容忍奴活在您的眼皮底下。”
羿洛含着笑,又拈起一颗无比壮硕的灵芝,道:“所以,夫人,您的意思是?”
“君为臣纲,夫为妻纲。殿下既如此,奴和他倒不如挫骨扬灰。”
“夫人应当知道,本宫没有这个意思。”
女子的语气顿时疲惫不堪:“殿下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奴同他会离您远远的。”
之后,我便看着她牵着壮汉的手进了屋子,再出来时,已是全副武装,浑身挂满各式各样的牛皮袋子。如此捉襟见肘之下,女子还不忘拾掇起那筐子灵芝,准备来个人走屋空。我巴巴望着,眼珠子都快瞪没了。
“慢着,夫人,您有东西落下了。”适时,羿洛执起他那一方碎布,浅浅笑着,绛红色的衣襟同发间的翠玉簪相映成趣。
壮汉于女子的示意下,战战兢兢地从羿洛手中取走布料,挽起女子的胳膊重新离去。
“夫人。”羿洛又轻轻唤了一声,语气里的阴柔,闹得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随之,他摊开手掌心,悠悠道:“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夫人同本宫相识良久,却注定相忘于江湖,何不留下念想,容本宫睹物思人呢?”
女子驻足,瞑目了良久,方道:“殿下,您还想怎样?”
像是听到了什么无可奈何的事,羿洛一边饶有兴致地观赏着自己的指尖,一边轻笑道:“也没什么,只是最近本宫身子比较虚,夫人手中的蘑菇,据说专治脾脏不适。”
女子似是不耐烦了,铁青着脸径自扔了筐子,转身离去的步伐坚定有力,甚至于老远都能听得她牙齿打架的声儿。即使如此,第一次吃了闭门羹的羿洛还是霍地抱拳,道:“多谢夫人。”
女子只望着蔚蓝的天空,左顾而言他:“此地多犬,殿下保重,后会无期。”
说罢,她不再回头。艳阳高照,梧桐满枝头,只将她与壮汉相依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一直绵长到青绿的篱笆深处。
“劳夫人记挂,本宫没齿难忘。”
话音刚落,羿洛抬头望了望天空,正巧一群大雁飞过。我觑着他忧伤的侧脸,也随之仰视了下卯日星君造的孽。半晌之后,在光芒夺目的日头下,闻着阵阵袭来的金银花香,我很光荣地闪了腰,扭了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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