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那年冬夜,武陵湖畔落下大雪。♀顾沅回首四望,满眼沉寂空旷,清清冷冷的枯枝冻柯,封了偌大一个冰鉴的湖面。她穿一件青色薄袄,立在湖边的竹林下,百无聊赖,拿素玉簪子轻轻敲那大竹,声儿清脆之时,竹梢枝头有簌簌落雪,雪白末子洒上她的乌发。顾沅迷了眼睛,抬头仍能看清竹梢间一轮清亮的月,不由微微一笑。
此时,大师姐陆兰提着灯笼,自竹下匆匆而来。她心事重重,半年前,师傅眠天机闭关不出,门中之事便由她总管。平日并无大事,除了重阳节,小师妹舜华不告而别,追随天下门庶子段璋往洛阳去了。此事虽不大,但神机门内一众弟子都晓得,舜华此举与私奔无异,是而议论纷纷。原来,那段璋做客天下门,本是奉了他师傅金算子之命,来见三师妹阿沅。只可惜适时,三师妹正往汉水白鹿书院拜访藏袖剑沈七娘。而师傅闭关之前,曾与金算子约下段璋与三师妹的亲事,谁料那段璋倒与小师妹舜华走在一处。
陆兰纳罕之余,更奇阿沅的行事。阿沅自汉水回到武陵,听说此事,并不挂心,只因这段璋与她素未谋面,更无交情,无须为此伤神。而同门的弟子,瞧阿沅浑不在意,照常是练剑、解阵,那议论便也渐渐平息。
只是今日,大师姐陆兰往藏阵阁开箱检视,却发现一箱要紧的阵图少了一册。经阁、铁箱的那几把钥匙,都是师傅亲手教在她手里的,怎会丢失物件?陆兰情知此事有异,不敢声张,只约了三师妹阿沅,四更时分在湖畔红亭相见。亭月下,顾沅回头望见大师姐踏雪而来,便迎了上去。陆兰将灯笼搁在红亭的美人靠上,向阿沅问道:“三师妹,你精习阵法,我记得那甲字头铁箱的阵图,师傅也只与你和小师妹看过?”
阿沅不解,但点头应是。
陆兰不出所料,又向三师妹问道:“你可记得甲字头铁箱第三卷的上古阵图,是哪家的护阵?”
阿沅思忆片刻,道:“是大漠逍遥楼的九重八卦阵,师姐为何有此一问?”
陆兰心下已猜到七八分,叹息不答,只是又道:“舜华可曾解开那套阵法?”
阿沅道:“舜华天姿聪颖,若肯定下心来,解开也并非难事。”
陆兰闻言一哂,道:“她心躁也不是一两日了,只爱弄些小巧,解阵难为她,解锁倒是家常便饭。”
阿沅不语,陆兰又问道:“她定是向你求教解阵的法门了?是了,她素来争强好胜,你又好心得紧,自然肯告诉她。往常,我却记得她回回向师傅面前卖弄,讨了好可从不曾谢你半句。”
阿沅并不多言,她案上有积年的古阵留待参详,寻常这些小事,实在无关紧要。
陆兰见阿沅心平气和,不禁摇头,道:“你平日只闷头想些阵法、剑法,不晓得这几年武林之中,风云暗涌。我曾听师傅说过,天下门暗蓄死士、窥探逍遥楼已有多时。虽说逍遥楼内英雄辈出,又有古阵护楼。可到了如今,师姐却也怕舜华为着讨好段璋,已盗走阵法、拱手送予那天下门!若当真如此,我神机门又怎能月兑清干系?此事非比寻常,又不知师傅要闭关到何日。”
陆兰叹息不迭,但看阿沅凝眉不语,便挽住阿沅的手,诚挚道:“本门中,也只有三师妹你晓得九重八卦阵的机窍,惟今之计,师姐只能托你往大漠走一趟,若是你来得及为逍遥楼移转阵门,一场大祸便可消弥无形!若是来不及……”
阿沅听师姐诚心相托,心下也有了计较。本是她解开阵法、传授舜华法门,溯源既往,她确该往大漠走这一遭。
次日平明时分,阿沅一人骑一匹快马奔赴大漠。
三个月后,冬去,春阑。
神机门弟子顾沅,因私盗本门阵法,祸及无辜,被门主眠天机逐出师门。
汉水,白鹿书院。
顾沅站在书院门口的槐阴下,静得周遭只有蝉躁之声。
沈七娘听门子通传,迈出门来,走到树下,和颜悦色问道:“阿沅,怎么不进门说话?”
顾沅道:“七娘,我说几句话就走。”
沈七娘点点头,道:“我晓得你来,是想问个明白。”
阿沅不语,数月之内,变故横生,她亦有些暮气沉沉。
沈七娘道:“你师傅半月前出关,得知大漠逍遥楼的灭门惨案,又听你大师姐陆兰说道,门内阵法被盗,是在舜华离去之后。你师姐还道,你被舜华夺了亲事,心有不平,是而盗走阵法,往洛阳天下门取悦那个庶子段璋去了。”
阿沅眉心不展,问道:“一面之辞,师傅信了?”
是了,不信又怎会逐她出师门。
沈七娘道:“难耐众口铄金,你二师姐、七师妹,都做了开箱验盗的人证。还有旁的人,言语都说你自从晓得舜华与段璋私奔,好几个月都是抑郁不乐,纵你平素行事大度,到底不曾经历过男女之事,方寸大乱也是情理之中。”
阿沅听了这良久,道:“我不曾得罪同门。”
沈七娘只笑着摇头,道:“你天资最高,却不肯结党,进不攻,退不守,旁人却还要思个将来。将来,你大师姐做上门主之位,旁的弟子怎好得罪于她?除非你与她争个长短高低,广施恩惠,做成神机门的门主。可惜往常你的心思,不在此道,要怪,只怪你是个孤鹭的性子。”
阿沅听了半晌,面无喜怒。
沉迷卷籍经年,失算人心,也是咎由自取。
她向七娘谢了恩,孤身要走。七娘送她一些盘缠,她也不拒,收在身上,便还是一个人、一把剑、一匹马,沿街去了。
正文
不曾了结之事,佛家称之为“业”。♀
扬州城外三十里,崇山峻岭,绿野云溪,一座废寺。那寺也曾堂舍高耸,三重楼台飞上碧空;雕梁画栋,四角椽头隐于白雾。但也禁不住战火摧折,僧侣四散。数百年的法灯,不复人挑。只剩下四时的山风雨露奉养佛前,经夜的露珠装饰莲座,破败的檐间透出残月。
不知哪年哪日,山下来了一个和尚。那和尚倒骑着驴,两边褡裢口袋,一袋经书,一袋画轴,自山脚缓缓蹇上来。山道上,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和尚目不暇接久了,无端端生了留恋之心。一路登临,他到了寺外,一抬眼,瞧见摇摇欲坠的残匾上“白马”二字。和尚叹息良久,牵驴进寺。自此,他扫了寺中尘埃,荡了佛前蛛网,重新拉拢起白马寺的前殿后阁,又凭着一己之力,将那世间风雨,都隔在一寺之外。
似这般静谧的去处,放眼江湖,别无第二家。于是,渐渐招来了许多生了心魔、想要忘情的人。这些人虽是要月兑俗的,却难改无事生非的性子。当中有个叫阿沅的,因她年纪尤其轻,道行尤其浅,常常挣不月兑业障,给和尚添了不少麻烦。
是夜,白马寺。
阿沅躺在大柳树下矮柴房里,透过冷风隙隙的瓦缝,她望见天上的一轮月亮,那月亮清光匝地,像落银霜。阿沅觉得脸上有冷意,但还是忍不住凝望,渐渐的,那月亮模糊化作一颗人头,闭目抿嘴,栩栩如生。哎呀!阿沅猛地坐起来。她受惊不浅,良久才定住神,窸窣模着枕边一个茶壶,对着壶嘴儿,仰头啜吸几口冷茶。回想白日里,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该把那颗人头包袱举高,架在桃花树上。要是不稳?滚落下来,摔坏口鼻,吓着了路过赏花的人?
作孽,作孽。
年底,她又得多放生几只黄鳝了……
思前想后,既是睡不着,阿沅索性起床,穿鞋,取下壁上的松纹古定剑,推开门。那满满的月色,照得院子如水一般。只是阿沅目之所向,不远处的菜畦水潭边,一条长石凳上,正坐着一个和尚。这白马寺虽是个大寺,三处大殿,八处偏殿,漫天神佛都供,和尚却只有一个。
飘瓦是何时来的?她竟半点声息也未听见?
她定定心,略一展身。她月下飘忽的身影,如踏在世上最轻最软的绸缎上一般,倏然已立定在和尚的眼前。和尚忍不住抬头,打量阿沅一眼。阿沅衣袂飘振,露出握剑的皓腕,沾着月色生辉的冷,这人便轮廓朦胧起来。不足之处,靠得太近、太险。只要她腕上一转剑光,和尚的脑袋就该“扑落”一声滚进水潭里,咕噜下沉、下沉。眼、耳、口都被那绿水埋没,直到沉进淤泥里。至于和尚剩下的那无头身子,唉,自然是血溅五步,流尽了,再轰然委地……
啊呀,何等凄凉。
“飘瓦,你想什么呢?”阿沅淡淡地问。
和尚回过神儿,整整僧衣,拂拂长袖,翘着腿儿,挑着眉儿。
“我说檀越,你这半夜要去哪呢?”
阿沅道:“赏花。”
“睡不着就坐会,别赏什么劳什子花了。”和尚微微一笑,拂拂石条上莫虚有的尘埃。
阿沅不肯坐,道:“这花不赏,我睡不着。”
“执念啊执念。檀越,我给你讲个典故,你听完再下山,何如?”和尚一片祥和,瞧着阿沅。
阿沅晓得飘瓦的本事,他不让下山,她走不出五步。若是两人凭白无故地打斗起来,是浪掷辰光、辜负月色。
阿沅淡淡道:“你说。”
飘瓦和尚轻叹一声,挥去忧愁,说:“檀越,白日那人头,你弃也弃了,不该去而又返。”
阿沅微微一笑,道:“我何尝又想如此呢?”
“山下险恶呀!檀越,你一介弱女子。”飘瓦掏心掏肺。
阿沅点点头,刹时拔开手上宝剑。那剑风只轻轻掠过飘瓦的耳际,他坐的长石就豁然一声,走出一道裂痕。和尚意料之外,不稳,半个身子先是塌了塌,其后勉强稳住,脸上已先讪讪地笑了。阿沅提起脚尖,朝那半张石凳轻轻一颠,刹时抛起,翻过头顶。匡然一声,那石凳兀自落在了她身后,陷地三寸,端端正正。
阿沅终于与和尚相对坐下。
她摆明嫌弃飘瓦。男子肮脏、和尚晦气,飘瓦兼而有之。
和尚目瞪口呆,一时竟忘了到嘴的典故,张口半天,道:“从前,从前有处人家的墙倒了,邻人好心提醒。可惜这处人家不领情,反倒嫌这邻居饶舌。不想当晚,那堵缺墙就引来盗贼。这人家丢失财产,气愤莫名,要抓这邻居见官……”
“飘瓦,你典故太老。”阿沅道。
“你要是领了我的情,我这口舌也不算白费。”飘瓦道。
“就算盗贼来了,我也无有像样的珍宝可丢。”阿沅道。
和尚不以为然,道:“檀越的性命还是要紧的。你既要下山,总该想想,那人头——是谁的人头?又是被谁割下?总不该——是他自己下的手?”和尚说着,手刀比划在自个儿的脖颈上,嘴里“咔嚓”一声,又道:“小僧想来想去,一个人要割下自己的头,兴许力气大些,也是可行。但人既无头,必死无疑。这死人总不能挪着自己的尸身,捧着自己的头颅,裹上布巾,抛过墙去呀?此案摆明了,有奇诡惨毒之处。檀越以身犯险,又是何必?”
阿沅微笑道:“和尚忒多废话,我去赏花,何曾说要犯险?”
和尚闭上嘴,良久,幽幽叹一声,道:“看来我是劝不动你了。”
“和尚,下辈子罢。”阿沅道。
和尚气得心口一抽,痛不欲生道:“寻常我就是在门口拣只阿猫阿狗,灵性不足,也还晓得献媚。檀越啊檀越,和尚短你哪顿馒头?少你哪日斋菜?更遑论当初你身无分文,倒在本寺门口,饿得三魂悠悠,七魄荡荡。是和尚不顾本寺清誉,一力救你性命,容你住下。你可倒好,竟如此报答于我?”
“施恩莫望报。”阿沅剪住和尚话头。
飘瓦瞪大眼儿,问:“你不建逍遥楼了?”
“我并非逍遥楼中人。”阿沅道。
飘瓦犹疑起来,当年,逍遥楼灭门,楼主的养女,蹈火赴死,楼主的独子,虽是不知所踪,恐怕也早死了。只因这少主从小厌恶江湖纷争,不爱习武。退一步讲,饶是他有盖世的武功,那四面楚歌的情形,也难逃剿杀……
武林中人皆以为逍遥楼死绝。
飘瓦倒没想到,五年后,他又见着了曾令武林中人闻风丧胆的逍遥令。
“我晓得你隐姓埋名,躲避仇家。”飘瓦十分体恤。阿沅确是记得大漠日落时分,火烧红云,一望无际。她终于生了兴致,坦然道:“我曾有幸救过一个人,那玉牌被他落下。我看着玲珑可爱,便拣在身边,把玩而已。”
和尚皱起眉头沉思,追问道:“是男是女?年轻抑或年长?”
“年轻的男人。”阿沅道。
“后来呢,后来他去了哪里?”和尚问。
阿沅眼眸带着笑意,道:“和尚,你忒爱打听,怎不去做媒婆?”
“我与你说正经呢,檀越。”和尚正色,一派肃然。
阿沅不以为然,闲闲道:“我们逃到钱塘江边,也是这般月色,也是这仲春时候,我们宿在一个寺里。那寺倒也似这寺般,亦是几座大殿,几座佛塔。”阿沅微微笑着,又道,“那人的神色,冷冷清清的,倒和殿上供的佛图如出一辙。”
和尚缓了缓,问:“后来呢?”
“后来,半夜三更时分,钱塘潮信忽至。我推窗眺看,巨浪滔天,声似擂鼓。惊心动魄之余,我瞧见他脸色苍白,大概以为追兵又至,着了梦魇罢。”阿沅顿了顿,又道,“次日,这玉牌还在,人已走了。”
“善哉善哉。”和尚既知逍遥楼少主赵洵未死,双手合十,口念佛号。
阿沅不再言语。和尚缓缓心神,熟视阿沅,道:“檀越可是当日对那少主动了情?情生痴,痴生怨,以至今日这般生人勿近,直如怨妇?”
“你一个和尚,也懂情字?”阿沅反问。
“不懂,但动情绝非什么赏心乐事。深陷劫数,不如当和尚自在呢。”和尚道。
“看来你也是懂的了,”阿沅瞧着飘瓦,又瞧着院中的新柳,沾染如霜月色,道:“人同此心,我更愿听你这个方外之人清谈、戏谑、弹琴。若是你那话里琴外,有那么一些深微之处,赚了我的眼泪,且不比动情上算?”
和尚咂舌,此时,那一轮明月上了中天,清光洒然,人间已是长天一碧。阿沅将那月色默了一遍,道:“越瞧越觉得山上寂静无聊了,和尚既也睡不着,不如下山走走?”
和尚本是定心要置身事外的,此时也不知为何,长袖一拂,慨然道:“走罢,我早知道当初你倒在寺门口,是万万不能救的,这一救,便是无穷无尽的麻烦了。”
阿沅笑着起身,和尚亦起身,两人踏着月色,一前一后,飘摇下了山,径往扬州城寻那人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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