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杜慎升堂问案,阿沅瞧得仔细,此人年不过三十,七尺以上身材,眉分八字,双目炯炯,仪表十分威风,举动亦十分正经。
花红玉倚定窗,瞧紧,附声道:“杜知府道,古有苌弘,一碗心头血,三年化作碧玉,今有萧进人头,半年不坏,实乃祥瑞,是罢?方师爷?”
和尚听了直笑,阿沅亦微微皱眉。
此时,公堂之上,杜长官身畔的方师爷,恭恭敬敬回禀一段话。饶是花姊不说,阿沅亦晓得是溜须拍马之词。果然,花红玉同声同气道:“方师爷道,老爷初来扬州做官,北门城头便长出九穗瑞禾,衙门梁上便生出并蒂灵芝。种种瑞兆,可见老爷承天意厚爱。这萧进人头,半年不坏,自也是祥瑞!”
阿沅听到此,索性不看,也在桌边坐下,和尚递与她一小杯明前茶,道:“奇哉怪哉,你用剑持定,偏偏人却是急性子。小僧问你百八十遍,师傅是谁,总不肯说。”
阿沅微微一笑,道:“所谓持定之人,多半藏有不可告人之事。我不愿提,是不愿与你扯谎。”
和尚一笑,请道:“也罢,饮一杯热茶罢。”
花红玉倚窗看着半日,也有些证人跪在地上,背对着她,瞧不清的。
但幸而杜知府大方慷慨,给谢素、沈冲等要害人物赐座,花红玉见得他们的唇齿,倒也辨个七八分,道:“扫垢山庄的管家谢忠,呈上杭州龚如玉等文士的亲笔联名帖,金线锁子甲早已失盗,谢无忧并不曾另赠他人。这帖,倒是个力证。
且那谢无忧股上疮伤未好,站着说话,辩白道,他久不在扬州,这个俞婉还是数年前见过,他嫌她性情不好。谢无忧自有一套道理,烟花女子,一是相貌标致,二是温柔可人,三是艺苑才情。俞婉只占一条,入不得他的眼。”
和尚笑道:“小玉呀小玉,这三条你都占全哩!若你早些年从姑苏到扬州,这无忧公子定是爱你不及的。”
“宗师又说笑了!”花红玉面色酡红。
阿沅慢条斯理饮一杯茶,情人私语再肉麻,也只当没听见。
花红玉再看,却道:“杜知府大怒哩!道这谢无忧砌词推卸,杭州府锁子甲是半年前丢的,这萧进也是半年前死的,就算有这个联名的帖,怎知不是你扫垢山庄相交的文人?那方师爷也说极是,还道,就算这帖是真的,怎见得那些文人没认错,无忧公子大可穿个仿造的金线锁子甲,自称失盗,贼喊捉贼。”
飘瓦听了一笑,道:“谢家也该怒了。”
“宗师说的极是,”花红玉笑道,“谢无忧与那方师爷打起来!”
阿沅起身去看,公堂之上,谢无忧伤还没好利索呢,先抢着当堂差人的水火棍,追着那方师爷打呢。方师爷滚到公案长桌底下,谢无忧只拿棍来扫,打是没打上身,扬州公堂的面子倒是一文不剩。李都头、王都头抽开朴刀,上前来拦,谢无忧一声冷笑,腾空使个凌厉的扇面棍法,差点抽着两位都头的脸。两位都头吓得一身冷汗,着紧迭退。
这谢家的武功岂是寻常?
此时,那天下门沈冲手底下的几个青衣大汉,终于按捺不住,齐刷刷掣出雁翎刀,白光闪闪,要去镇压那谢无忧。扫垢山庄站在谢大公子身后的几个黄衣弟子,亦不是俗流,凛凛然握紧齐眉棍,髹漆嵌金,上前与那天下门争斗。一时公堂之上,打杀之声不停,倒是知府杜慎、大公子谢素、天下门沈冲三个,仍然坐着不动。♀
“好戏!好戏!只是这般乱糟糟,何年是个头?”飘瓦此时倚着窗道,话毕忽而击掌大笑。他这笑声初时不怎么厉害,片刻之后,兀然拔高,刹那如空谷虎啸,险峰狮吼!那公堂上的、衙门口看的,耳膜鼓振,霎时骇住,瞠目结舌,个个忘记举动。
飘瓦一提气,蹬上窗棂,如大鹏展翅,在屋檐上几个起落,已径直飞进衙门,旋身落在公堂之上,朝众人躬身拜礼,念一声阿弥陀佛。
阿沅仍在茶楼倚窗远眺,此时微笑道:“还说我性子急,和尚性子更急。”
花红玉亦笑道:“莫非宗师看出什么端倪?”
此时谢无忧一见飘瓦,大怒,骂道,“你这秃驴害人不浅,我们谢家不找你,你倒自己撞上门来!”
话未落,谢无忧又一棍当头劈来,飘瓦马步一扎,大袖一挥,“豁”一声已将那棍断成两截!谢无忧丢下那棍,提腿飞扫,飘瓦左避右让,忽的起肘击向谢无忧的膝头,双臂一错,将要把这谢无忧打个月兑臼。
却不料谢素凌空打出手边茶碗,正往飘瓦额头顶门上砸。
飘瓦只好腾出手一扫,那茶碗落在地上。
谢素已扬声斥道:“无忧你老实站着,这里都是前辈,几时轮到你出手?”
谢无忧最怕他大哥,朝飘瓦冷哼一声,已退回谢素身后。那王、李二位都头见已无事,亦退回两侧。连谢家、天下门的弟子,也退回去。
杜知府才是回过神要审案,惊堂木一拍,道:“堂下何人?还不快快报上姓名。”
和尚忙又躬身一拜,禀道:“小僧飘瓦,寄住在锦屏山白马寺,平日洒扫种菜,与世无尤。”
一听白马寺,公堂之下一阵骚动,原来那锦屏山头,崖险岭峭,还有许多虎狼毒蛇。过路的,砍柴的,被啮走的不在少数。常有猎户要去捉那些大虫,却也是赔上性命的多,生还的少。
一时,人群议论纷纷,只说这和尚身手了得,莫非他有伏虎的法子,是而能在白马寺安住?
谢无忧一听,却不管什么虎啊狼啊,只抢话道:“好个与世无尤!你怎的闯进我扫垢山庄?”
飘瓦道:“误会误会,我本是上扫垢山赏花则个,谁料撞上公子的绊马索,若非我寺里那个种菜丫头,懂一点应变,小僧要被公子射成箭垛哩!”
杜知府虽有无限闲心,终于晓得要办正事,又一拍惊堂木,道:“二位莫要歪缠,飘瓦,本官问你,你有何事要诉,为何闯上公堂来?”
飘瓦笑道:“知府有所不知,我也是个好管闲事的,只是听了半晌知府审案,却有三件事不明白。”
“哪三件事?”杜知府问道。
飘瓦道:“其一,这萧进到底是怎么死的,他一介武林高手,当真溺死?不知大人可曾仔细再验一遍?”
方师爷此时已钻出桌子,杜知府朝他打个眼色,方师爷整整衣冠,道:“仵作验过,这萧进骨殖发黑,中过毒,想必是毒发,这才打栽,跌进河里淹死的。”
“阿弥陀佛,怪道仵作半年前验不出来。”飘瓦伶俐道。
方师爷道:“正是,不是我每公堂疏忽大意,实在是下毒之人,心机难测。若非这萧进死不瞑目,半年后人头作怪,我每也不会去挖尸,晓得他含冤莫白呢。”
“是哩!知府英明。”飘瓦恭敬又一拜,方才道:“小僧想这萧进既是毒死的,其二便想问他的结拜兄弟沈爷。”
沈冲安坐,洪声道:“和尚且问。”
飘瓦道:“这萧进既是毒发,定是仇人所为,沈爷可晓得这萧进有哪些恨他入骨的仇家?”
“我等行走江湖,结仇不在少数,恨之入骨的,更不胜枚举。”沈冲道。
“沈爷说的极是,但小僧还有第三问,”和尚道,“萧进的妻子俞婉,人人议论,却没个踪迹,不知沈爷可认得她。”
“不认得。”
“那萧进可提起过她?”
“不曾。”
“怪哉,和尚记得萧进是半年前退出的天下门,但他却是一年前娶的俞婉。和尚想问,萧进为何不在天下门办喜事,却在扬州悄悄地成亲?”飘瓦问道。
沈冲坦然道:“或是这俞婉出身烟花之地,萧兄弟怕我们天下门瞧不起她,是而私下娶进门,也是一番考量。”
飘瓦道:“沈爷说得极是,天下门乃江湖名门,这俞婉出身低微,却有些妨碍。”
“非也,天下门不是那等势利门派,只是萧兄弟为妻子着想罢了。”沈冲道。
“那天下门既不是势利门派,想必也不曾亏待萧进?”和尚道。
“这是当然,天下门广招义士好汉,养客三千,哪个不是衣食无忧?”沈冲道。
“既如此,惊雷剑萧进为何又要退隐?莫非也是娶妻的缘故?”和尚问道。
沈冲道:“萧兄弟已死,他作何想,已无定论,和尚不要挑起是非。”
和尚一笑,道:“沈爷说的极是,只是这俞婉乃关键人物,天下门竟没个人晓得她,奇也。和尚有一个知交,擅作写真,他旧日在小秦淮,为俞婉作过一幅画。小僧前来,特是要呈上给诸位瞧瞧,若谢家或天下门有识得的,莫要隐瞒哩!”
话毕,和尚从怀中,掏出一卷画轴,缓缓展开。
原来,那日花红玉请和尚看完小像,一瞧落款竟是何燕及,才晓得这何燕及做乞丐前,还曾在小秦淮流连,画过许多青楼女子。
当中,正有俞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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