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人头一案后,流光飞纵,已是端午时候。
白马寺讲经堂,竹影婆裟,静得好似辰光慢了半拍。
“世尊在第六重天讲经,召集人间天上一切狞恶鬼神。若有不赴会者,四天门王飞出炽热铁轮,追之令集。既集,无有不顺应我佛者。当中惟有一魔王,对世尊说,待一切众生,尽归佛门,众生界空空荡荡,我乃发菩提心,皈依世尊。”
飘瓦给阿沅讲完这一段典故,也不指望伊立地成佛,只是罗嗦不停。
阿沅微微一笑,道:“这魔王的言语,颇合我心意。和尚,你等众生界皆空,再来寻我的麻烦,岂不皆大欢喜?”
和尚亦含笑道:“若有人倚仗一技之长,如口舌之利、妙笔之利、刀剑之利,与人相争。那此人与触杀无角之兽的角兽,何异?”
“以有角触无角,确实不美。可和尚指桑骂槐,难道就是什么高僧行径?”
说着,阿沅放下食钵,道:“要不是你这秃驴把饭堂开在经堂,我会听你讲经?”
“哎!檀越你去哪儿?”
和尚气急,经书随风翻动,覆莲急幡也动。
“我去种菜,寺里的伙食,愈发难以下咽。”
阿沅抹抹嘴,迈出经堂,挥手自去。
飘瓦叹口气,只好找些闲事打发,想着将近端午,早采了菖蒲艾草,也该悬挂门梁。
这倒是一桩不大不小的要紧事,和尚起身,忙活开去。
谁料飘瓦才走到寺门,就见山下十余骑快马扬尘上山,领头的那个不正是扫垢山庄的谢无忧?
转眼,谢无忧已飞马上山,转过几棵虬枝大青松,挽辔立定。
他瞧准和尚,取出一把雕弓,紧弦一箭,只听当一声!正中白马寺匾额!
那匾额受力,打个半跌!和尚一惊,连忙抱头一退。
那谢无忧哈哈大笑,转身向手底下十余位庄客道:“我瞧见那吊睛白额大虫,钻进这寺里去了!咱们进去搜他一搜,免得被这寺里的和尚拿去打牙祭!”
和尚这才晓得,端坐寺中,祸从天降!
他急忙忙转进寺里,紧紧关上寺门。
那门闩才插上,寺门已嗵嗵擂鼓一般响起来。
和尚也不管,只顾着匆匆奔到后菜园。
此时,日头底下,阿沅躺在竹椅,手上一个短短竹管,吹动发着暗器。
应声落处,菜畦地上,每隔三寸,洒下几粒菜籽。
“阿弥陀佛,檀越好雅兴!”飘瓦道。
阿沅看和尚面有难色,道:“和尚又有什么见教?”
“檀越有所不知,那扫垢山庄的无忧公子,此时已行猎到白马寺!”
“打他出去便是!罗嗦什么?”
“打得了一时,打不月兑一世,檀越,你往日一剑,差点要着他小命!他此番上山,定是寻你出气。”
阿沅听了,冷笑道:“岂有主人避不见客人的道理,他自来送死,我自成全他!”
和尚一见阿沅发作,连忙拦住,道:“檀越,这几日端午,小僧听闻山下的七柳镇有龙舟赛会。那里本是扬州城外一处市井,四面八方做买卖的,应有尽有。有这么一桩热闹在,檀越何必在寺中与一个晚辈致气?”
阿沅提着剑,转念一想,道:“也罢,我不与那晚辈计较。”
“是了,是了!正是此理!”和尚方才舒解,却瞥见菜园东边,五个土馒头,一旧,四新,还有墙下几处瓜架东倒西歪,几畦菜地脚印凌乱。
和尚心头一跳,问道:“小僧记得墙下那一个土馒头,埋的是檀越正月里打死的老虎,另外四个是?”
阿沅面不改色,也不答话,转出小门去了。
和尚惴惴不安。
他虽跟着阿沅下山,却禁不住回头。
他得空必得掘开那四座土坟瞧一瞧。
且说这时节,山气蓊郁,清溪幽涧,也有些山花烂漫。不知不觉,两人山径里走过一二十里地。
阿沅问道:“七柳镇的龙舟赛会,当真不凡?”
和尚道:“这是当然,年年都有精壮好汉,划长舟,破长浪,端的好看。”
“这条小路我倒不曾走过,距七柳镇还有多远?”阿沅问道。
“和尚左边是万竹岭,有条小道,不过听闻虎狼甚多,不取这条。和尚右边是赤枫岭,虽则远些,但路面清静,蛇虫较少,咱俩走这边。”和尚道。
阿沅道:“随和尚带路。”
那赤枫岭,因山上枫林秋日变色而得名,若赶上秋猎,丹枫下,呦呦鹿鸣,甚为可观。
这二人走到岭下,有座青砖路亭,傍着一口泉眼,供樵夫歇脚解渴。
阿沅与和尚正走得有些乏了,便进里头歇息片刻。
阿沅自亭间举目望向深山,这时节春尽,只有碧瘦的千崖万树。
和尚却看着壁上贴一张发白的旧告示,照念道:“此去半里为万竹岭,新有一些虎狼,伤害人命,现今杖限猎户人等行捕,未获,如有过往客商人等,切不可过岭,恐被伤害性命。各宜知悉。”
阿沅也看那告示,道:“此是三年前的告示,万竹岭上的虎狼竟还未寻获?”
和尚道:“非是那些猎户偷懒怕死,实则虎狼杀之不尽。和尚倒听闻有个义士,姓霍名珍,长住在万竹岭打猎。”
阿沅微微一笑,道:“有这么个好去处,不正是谢无忧用武之地?和尚该用三寸莲花舌、光明菩提心,劝他去。”
和尚且笑。
他二人谈论间,忽有一个妇人,匆匆躲进路亭。
只见这妇人年近四十,上穿浅青旧袄,下着旧裙,荆钗朴素,手里却抱着一个万字花纹锦缎包袱。不知包着什么东西,那般要紧?而那妇人面上,微微惊惶,但见着和尚与阿沅,却定下心,拣着阿沅身旁坐下。
阿沅将剑移在一边,并不说话。
和尚却向那妇人问道:“小僧法号飘瓦,不知女施主怎么称呼?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那妇人望望亭外,却不知她望向何处?听得和尚问话,才略一回神,低声道:“不瞒高僧,我家在此去三十里外的月塘镇,镇上人都唤我一声崔大娘。我有一个女儿,在七柳镇贺家庄上做针工多年。时值端午佳节,不得空回乡,我特去探她。”
和尚微微一笑,道:“月塘镇与七柳镇之间,有官道往来。崔大娘为何挑山间小道探亲?这小路实不好走,还有虎狼蛇虫出没。”
崔大娘却道:“我一介农妇,平素做些田间农活,一双大脚,山路也走惯。只是虎狼蛇虫,我独行也有些心怯。幸亏在这路亭遇见高僧,不知高僧宝刹何处?往何处去?”
和尚仍是微笑,道:“小僧在白马寺洒扫,可巧,也往七柳镇去。崔大娘若不嫌弃,不妨与小僧结伴同行,正有个照应。”
崔大娘面色一松,双手合十,连连谢道:“阿弥陀佛,多劳高僧。”
于是,歇息片刻,三人同行,先是走过赤枫岭,一路讲论许多。
崔大娘虽在乡野,也听说了扬州城里那桩桃花人头案。
她晓得曾有个白马寺的和尚出过力,不由开口多问一句,和尚笑而不答,她便留了心。
又行得几处山岭,下山渐渐望见一条长溪。
溪边屋舍连绵,官道人烟,马匹往来,岸边爆竹声声、咚咚鼓响,原是镇上百姓祭神。
三人走到山脚一个丁字路口,槐树头下挑出一个旗儿,是间茶棚。
和尚正欲与崔大娘作别,崔大娘却道:“有劳高僧一路照应,无以为报,不如借此处,请高僧一壶香茶、几笼素包子,心意虽浅,高僧莫要推辞。”
和尚摆手相却,不料崔大娘苦苦相求,阿沅心知有些古怪,道:“也是午时用饭,吃些素包子,也不错。”
说着阿沅迈进那茶棚,和尚只得跟随,崔大娘心上一松,紧随其后。
只见茶棚里,摆几张柏木桌,三面芦帘遮日。店里靠壁的磁盆架上,摆着贴着红纸的茶罐。瓦瓮灶上,蒸着高高笼屉的馒头。茶棚后边还有几个土灶,铁壶煮着冲茶热水。
阿沅拣着柜身对面一个干净桌儿坐下,小二已上前来问。
阿沅要了一壶龙井,六个素包子。店家应声,已转去后院提来铁壶。不一会儿,包子盛盘上来,三副茶碗也备。
和尚坐在阿沅下首,崔大娘打横而坐。
崔大娘暗暗将手里包袱放在桌子底下,忽而推说解手,便转去后园。店家此时已上来冲茶倒水,阿沅慢条斯理,心安自吃。和尚索性也不等崔大娘,吃素包子填肚。
半晌吃饱,那崔大娘却仍不回来。
和尚有些心疑,阿沅却已起身,提剑道:“走罢。”
二人付完茶水包子钱,正走出茶棚没几步,那店家却拿着个包袱,赶出门,叫道:“和尚落下东西!”
和尚回头一瞧,向那小二道:“那包袱是同行那位崔大娘的!等她回来,店家给她便是。”
店家不依,只奔上前来,将锦缎包袱塞到和尚怀里,道:“那位崔大娘早嘱咐了,说这包袱是和尚的要紧东西,不能丢失!”
和尚诧异,阿沅回头瞧那茶棚,亦不见崔大娘踪迹。
和尚只得打开那包袱,裹着的,不过一双绣花鞋罢了。那绣花鞋半新不旧,鞋底沾着干泥,五寸长短,与崔大娘的大脚相合。只是这也是一处疑惑,崔大娘自称有个叫碧珠的女儿,在贺家庄上做针工。既做针工,缝纳新鞋,想必不难,何须三十里路揣一双脏旧的绣花鞋探亲?饶是为了俭素,但这绣花鞋并不值钱,为何用上好的锦缎来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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