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花娘领着圆智进门,正厅内坐着那些人,只有霍珍与圆智相熟,若非有交情,圆智也不会为其打扫院落,候其住下。♀只是这厅内布置,与早先大不相同。桌椅虽是原物,但地上已铺下织花毡毯,两边偏厅挽起松花色帷幄,厅中一座三足盘猊鼎炉喷着袅袅白烟,静室生香。
偏厅之内,正有人说话。霍珍起身,向圆智招手,示意圆智坐在一旁,并不言语。
圆智坐下,将胁下一卷青布包裹之物,移到膝前轻放。
霍珍微微一笑,低声问道:“你这是何故?”圆智却不答,只是微微探着头,望进对面偏厅里。
偏厅窗下,置着一条长榻,榻上坐着的想必便是那赵公子。只因屏风挡着,圆智只看得脚凳上,赵公子的鞋头绣着祥云暗纹。但听见那赵洵温和念道:“莲藕、红菱、茭白、水芹、莼菜、慈姑”,不知所为何事。
榻前还站着一个男子。圆智只晓得是赵公子的伴当,细听其言语,正向赵公子禀告午时的东道之宴该如何如何。此人正是程莲,程莲依着镇上的山珍果蔬,拟了十几样菜名,心里却嘀咕。少主向来不同他计较灶头之事,今日左右不过是请一个和尚吃顿素斋,何须样样推敲?
圆智听得二人谈完菜蔬,又谈饭粥之事。
程莲低头,只用余光瞥着少主。赵洵正对着梅花几上的食单,跟揣摩上古之书一般,逐字逐句。程莲站了半日,不敢伸腰,也有些不耐烦,忽而问道:“公子,这半年来可有青娘的消息?”
赵洵并不挂心,只道:“已派人寻了。”
程莲虽不敢叹息,眼中却难掩失望。圆智瞧这偏厅里的光景,不知要挨延到何时,便有些坐立不安。秦花娘原本倚坐在一旁,此时只拿眼色挑唆圆智,努嘴让他进去。圆智合掌念一声佛,拿起怀中那卷礼数,绕过椅座,站到偏厅前。
只见榻上的赵公子,正闲闲而坐,眉眼淡然,脸上并不带笑意,却风采照人,如有光华一般。圆智暗想这世人寻常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偏偏有人如此月兑俗,又生于大富之家,必是前世积下的福报了。
圆智恭恭敬敬道:“听闻公子稍作安顿,小僧怕有不周全之处,特来致问。”
赵洵点头,道:“此处甚好。”
圆智脸上堆笑,手脚无处可放,站得愈发不安。
赵洵抬眼,问道:“高僧有何事相告,直言无妨。”
圆智笑道:“小僧听闻公子是精通书画的人儿,只这镇上卖的笔墨纸砚,都是粗物,怕入不得公子的法眼,小僧特地送来一些私藏,若不见弃,还望公子笑纳。”
说着圆智解开那层青布包袱,只见里头露出寻常白纸,圆智又解下那白纸,拆了三层,方才见着里头一卷藏经笺。他双手捧着,巴巴递上来。但见那纸表里细润,并无帘纹,每幅纸心都有小印钤盖,原是旧时苏州承天寺的纸坊用丝茧所制的金粟山藏经纸。金粟纸名贵非常,与圆智先前酬答飘瓦的青藤纸,不可作一处比较。
赵洵自然认得,只是无事献殷勤,他已微微一笑,朝程莲点点头,程莲已双手捧下这金粟纸。
赵洵意态更闲,问道:“高僧之意是?”
圆智面有难色,吱唔良久,方才道:“小僧在这庙中栖身已有四十年之久,素日还算勤恳,不敢怠慢神佛,只是近来世道艰难,供佛的香油已有些不继,加之昨夜雷雨,坍塌了廊下,公子想必也看在眼里,小僧不敢奢求十亩大寺,只望公子大发慈悲……”
赵洵听到此处,已点头道:“高僧的难处,我已明白。♀不知重修宝刹,还需多少银钱?”
圆智大喜,连忙张开五指。此时,秦花娘擎起帷幄,笑道:“高僧之意,是要五十两银子?不多,不多,花娘都可双手奉送给高僧哩。”
圆智一听,脊背耸然。五十两银子差可抵得金粟纸价,不是赚钱的买卖。他还要开口,秦花娘又笑问道:“高僧是嫌五十两不够?难道这世上的和尚都爱打秋风不成?”
圆智霎时张口不得,又看赵公子含笑望着他,愈发窘迫,进退失措,正要告辞。那赵洵已吩咐小乙备下五百两银子。圆智乍听得,喜不自胜,忙不迭念佛致谢。稍后,小乙捧来银匣,圆智恭恭敬敬接过,方才退出厅去。
却说圆智才走到窗前,听见赵公子吩咐要裁金粟纸。圆智不知他作何使用,步子便稍停,竖起耳朵潜听,良久,隔窗听得那赵公子要亲手写食单。
圆智惊得咂舌。
啧啧,世间豪奢子竟败坏到了这等地步!
罪过!罪过!
厅内,赵洵来了兴致,也肯起身,书案前提笔蘸墨,纸上写了几行。南窗支起,透些天光,他写得仔细,静然无声。
此时,小乙见公子得了空,站到跟前,说起贺家凶案的前因后果。
赵洵似听得,又似未曾听得。良久,公子笔下方才停顿,吩咐程莲照着这纸上,好生安排一席素宴。程莲领着食单去了。
公子脸上笑意淡淡的,向霍珍问道:“你久在七柳镇上,贺家的底细可有数?”
霍珍连忙起身,迈进内厅,禀道:“这七柳镇上有贺、马、郭、张四家富户。乡谣都说是,郭家的山,贺家的房,马家的骡子比车长,张家的银子用斗量。”
乐放一直坐在一旁调弦,听了一哂,道:“贺家有几间房子,敢这样夸口?”
霍珍笑道:“贺家在扬州的买卖街上,也有十来间铺子,只在七柳镇上讲论,也算是富甲一方了。”
乐放摇头一笑,霍珍又禀道:“属下查得,贺家庄上有房屋十一院,骡马四十匹,车轿十辆,大车六辆,红蓝花轿两乘,跑马二十余匹,稻旱地也有几百来亩。这些产业,都是他家祖上挣下的。”
赵洵点点头,道:“听闻贺家在白水村也有田地?”
霍珍晓得公子是问叶寡妇一事,道:“白水村叶寡妇的丈夫,生前与贺家订下租约。八分田当一亩,每亩租课四斗。叶家有房有牲畜,才可租他家的田地,以备荒年和收租时抵押所用。寻常,叶家还要去贺家做些零活,随传随到。四时八节,叶家还要送礼到贺家。”
秦花娘听得一笑,道:“租约如此之苛,看来这贺家也不是良善,仇家想必不少。”
霍珍道:“三年前叶寡妇死在他家门首,都传是贺家逼租太急、叶寡妇不堪辱骂,愤而悬颈。但贺家的租田之法,在乡野中也算是惯例。还有贺家主事的贺大,为人虽然粗鲁,却也是个忠厚之辈。往年年底,凑不齐租子的农户但去求他,他都肯减免。去年中秋前几日,属下曾在万竹岭上,与那贺大打过一次照面。属下见那贺大行事,还颇令人钦敬。”
秦花娘道:“能令你钦敬的,也不是寻常之人了。”
霍珍笑道:“那日,属下见对面山头,两个镇上的无赖各抱着两头幼狼,爬上相间十来丈的枫树。属下不知所为何事,瞧了半会。只见不多时大狼归来,那两个无赖便掐着小狼呜呜哀鸣,笑谑不止。那大狼爱子之心,东走西顾,疲乏不堪,却也不肯离去,力竭之时,伏地就擒而矣。属下看不过,下山又爬上那山头,却见贺大正手握大弓,捶打那两个无赖,口道‘虎狼也有拳拳之心,怎可见辱于无耻之徒!’。贺大打骂不休,那两个无赖雪雪呼痛,只得放下两只幼狼,抱头鼠窜而去。”
霍珍略一顿,笑道:“这也算是快事一桩了!往后属下还曾听闻,贺家门槛上常有咬死的山鸡野兔,想必是那头义狼酬谢贺大之意。”
秦花娘点头,却道:“贺家的门槛还真是热闹,有送礼答谢的,还有送死人的。”
霍珍含笑道:“但观贺大的为人,也有些恻隐之心,此案想必另有隐情。”
此时,少主赵洵问道:“去年除夕的十灯会上,可曾瞧见贺家之人?”
常步影连忙起身禀道:“十灯会上,只令分管钱庄、酒房、药铺、布店、杂货、木厂等十号生意的大掌柜前来受赏。那贺家只在扬州城的买卖街上有几个铺头,是末枝中的末枝,少主自然不必见他。”
赵洵点点头,也肯客气道:“现下,去请贺家人过来罢。”
常步影点头称是,因事急,又有违常例,便亲自去请。
赵洵沉思良久,又问小乙道:“听闻半月前,沈冲被人在牢里割下头颅,悬挂于扬州城东门的旗杆上。”他微微一顿,又问道:“这是你的手笔,还是你常大哥的?”
小乙晓得瞒不过,道:“是常大哥闷得慌,拉着小乙到府衙大牢赏月,却恰巧听那些牢禁子讲论,只说天下门有人来扬州城保沈冲。常大哥与小乙听了不忿,索性闯了进去,一刀结果了沈冲。常大哥与小乙将此事做得隐蔽,旁人都以为是萧进作祟,主人大可放心。”
公子微微一笑,只问道:“天下门派了谁做保人?”
小乙道:“除却那个庶出的病秧子,还有哪个?听闻他近年来风生水起,已从段家数十子弟中月兑颖而出,还力压嫡兄段瑞一筹,颇受其父段枭的宠爱。江湖中人都说,他有望承继天下门门主之位。”
公子道:“他既是借着本楼的东风,扶摇直上,却一直不来谢恩,端的无礼。”
霍珍冷笑道:“七柳镇之事,属下已派人透了消息到扬州,少主宽心,那段璋早晚就来。”
公子点点头,养神静侯。此时门外暗云密布,雨势瓢泼而下。
白水溪边,那常步影接着贺大,正匆匆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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