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何燕及盗了马,仗着宗师撑腰,忽然有了骨气,一脸大义凛然。
赵洵不与他分证,向小乙淡淡道:“那贺大几时来?”
小乙连忙出门看觑,恰巧霍珍已带了贺大,迈进厅来。
贺大见满屋黑压压的人,也没细看,只向堂中的赵洵抱拳行了一个礼,直剌剌道:“公子爷是富贵闲人,小的庄上却还有许多杂事,公子爷有什么话一次问遍了,小的也一次答尽了,岂不两便?”
赵洵微微一笑,道:“这倒是我考虑不周了。”
贺大装憨道:“公子爷事多,哪能样样都想到呢,自然是小的说话不明白,让公子又生了疑窦。”
赵洵并不与他细说,向小乙道:“怎么不请崔姑娘上前来。”
原来崔碧珠一直避在众人后头,此时才跟着小乙上前来。
贺大见她在此,有些疑惑,道:“你怎么不辞而别,你娘亲……”
崔碧珠一听她娘亲,登时掉下泪来。
飘瓦存了一段好心,起身道:“贺大先生,碧珠姑娘向小僧禀了些话,小僧口齿虽不伶俐,也能说个大概,若有不当之处,你且指教。”
贺大看眼前这个和尚,生得相貌月兑俗,谈吐又和煦,道:“岂敢,高僧但说无妨。”
这时圆智在门外伸长鸭脖似的探头探脑,和尚朝他招手道:“圆智,我托给你的包袱呢?”
圆智笑嘻嘻要进门,逍遥楼的底下人也不拦他。
他怀里捧着个包袱,进堂来,朝堂里诸位行了礼,才将包袱递给和尚。
阿沅看那万字锦缎包袱,正是崔大娘之物。和尚将那包袱解开,请圆智捧给众人瞧瞧。
厅里众人都看清了,不过是一双五寸长、沾了泥的绣花鞋。
贺大乍见得此物,脸色微变。
和尚笑道:“此物请崔姑娘认认。”
崔碧珠看了那鞋,心里也明白,脸上愈发悲戚。
和尚道:“此事还须从三年前说起,三年前,白水村的叶寡妇在端午节雷雨夜,吊死在贺家门首。那时,崔大娘趁节下,来探望崔姑娘,也在贺家庄上。崔姑娘一片孝心,早给崔大娘做下一双簇新的绣花鞋。崔姑娘,和尚说的,可有差池?”
崔碧珠点头,咽声道:“高僧说的不差。”
和尚道:“贺家老二贺瓒,本是扬州城刀笔吏,适时也在家中,没想到遇上叶寡妇这桩人命官司,他要开月兑自家的干系,是而亲手写了状词,一句‘八尺门高,一女焉能独缢?三更雨甚,两足何以无泥?’,有如神来之笔——贺大先生,可有此事?”
贺家老大也不否认,道:“确有此事。”
和尚又向崔姑娘道:“那叶寡妇到底是自缢或是被人吊死,且不提,先说她脚下的绣花鞋,雨天泥道的,她又从白水村到七柳镇来,岂有不脏的道理?是而官司打下来,只断了一句‘移尸图害’。移尸不移尸的,和尚也不晓得,但叶寡妇那鞋,确是被人换过!”
和尚一顿,厅里众人隐隐明白过来。
和尚指着圆智怀里那双绣花鞋,道:“这双鞋并非崔寡妇的,而是当年叶寡妇脚上的。三年前,贺家老二心生一计。因这叶寡妇脚长五寸,贺家老二寻遍府上,正巧针工崔碧珠姑娘为母亲崔大娘做下一双鞋,长短相合,就暗中替换下来。至于叶寡妇脚上的旧鞋,贺家人叮嘱崔姑娘或烧、或扔,不可留迹。但崔姑娘心下不安,存下那双鞋,请崔大娘带回了月塘镇,是作个证物的意思。”
贺大听了这一席话,物证也有、人证也有,三年前换鞋一节,无可抵赖。
他也不辩,慨然认道:“换鞋一事,确是我二弟的主意,但我们贺家不曾害人性命,为求避祸,才出此下策!”
贺大虽如此说,人心却有些异议。
既是贺二撺掇,给叶寡妇换了新鞋。三年后,贺二却不在家,兼着那崔寡妇的尸首是何燕及首告,他们贺家想故伎重施,却不能了。
是而崔大娘脚下仍是旧鞋。
小乙道:“偏偏三年后的端午节,崔大娘一到你庄上,人就死了,旁人怎知不是你贺家杀人灭口?”
贺大口不能辩,绷着脸,不言语。
小乙又向崔碧珠道:“崔姑娘,你母亲尸首未收,怎你一个人就回了月塘镇?”
崔碧珠脸上滴下泪来,道:“奴白日赶一些活计,半夜回到房中,母亲却已不见,奴四处寻人,寻到门首,骤见母亲的尸首高悬,手脚冰凉,人已不能救了!奴又惊又怕,不敢在贺家安身,是而冒着大雨,一路走山道,逃回月塘镇。奴怕贺家人来寻,因而躲在远亲家里,不敢出来见人。”
崔碧珠一番话,也算明白。
只是有个疏漏,阿沅要问,才开口道:“小泥鳅……”
不想,赵洵也正朗声问了这三个字。
两个人异口同声,众人诧异,都望着公子爷和沅姑娘。
小乙抿着嘴笑。
赵洵淡然自若,阿沅却有些不自在,索性不说话。
何燕及凑趣,向飘瓦压低声道:“上回宗师托的什么做媒之事,现在看来,上头那一位,着实不错。”
他起了兴头,说得有眉有眼,道:“若成事了,我就是再盗他们府上几匹马,也不过是打赏媒人的喜钱,九牛一毛而矣。”
阿沅脸上更热,要发作,又碍着人多,只能低下头去。
飘瓦含笑,本也想打趣几句,看一眼阿沅,一则怕她恼,二则怕挠着财主赵公子的逆鳞,只好一脸正经,替二人向那崔碧珠问道:“你既要逃命,怎么不带着你弟弟小泥鳅?”
崔碧珠蓦然听得这句,疑道:“我不曾见着我弟弟,他几时来了七柳镇?”
“你与你母亲相见时,不曾见着小泥鳅?”飘瓦问道。
“我母亲来庄上时,并不曾带着他。”崔碧珠道。
飘瓦道:“你母亲来七柳镇,走的是山道,你弟弟小泥鳅却是搭了一个驴车,从官道上追来的,两个并不是一路。”
贺大此时道:“那小泥鳅确在本庄,我曾瞧见他与阿拙在房里玩耍。”
崔碧珠一脸惊惶,贺大冷笑道:“我贺大从不要挟人,众人都在此,霍珍兄弟也围了我的庄子,不妨进庄去寻,小泥鳅一个孩子家家,躲在哪儿玩耍也是不定的。”
赵洵听了这句,向霍珍点头。
霍珍会意,即要带人搜查贺家庄。
阿沅想起白水村里乌头的尸首,起身又道了一句:“你若瞧见四尺长的白布包裹……”
霍珍不解,才要问,赵洵道:“你搜时,一处都不可漏了,尤其是那屋顶避潮的隔板。”
霍珍遵命,带着人,大步去了。
崔碧珠想着小泥鳅的安危,坐立不安。
贺大也有些心虚,暗忖,三年前,自家新鞋换旧鞋,掩下叶寡妇的人命官司,本就可疑,新下又死了崔寡妇,人证崔碧珠、物证绣花鞋都齐了,若是送到公堂,百口莫辩。
这耽搁的片刻,小乙换了一炉百合香,又换了一套新茶。
赵洵也有些闲心,向那何燕及道:“盗马一事……”
“公子有了裁断?”
赵洵道:“你画一幅骏马图来,我瞧瞧神韵,若没有敷衍,盗马一事,我便不追究了。”
何燕及一听,笑着起身,道:“公子慷慨,在下三日内就送这骏马图来!”
阿沅望一眼赵洵,她虽不言语,心下却也明白。
世上像他这样的人,不多。
半日,午时已过,霍珍这才带着人马回来了。
他身后两个伴当,各捧着一个四尺长的白布包裹,立在庭下。
阿沅骤然一见,脸色一变,豁然起身走到庭下,她心急,正要徒手去解,却被紧跟来的赵洵握住手腕,不让她妄动。
小乙此时取了剪子,剪开白布,只见两具尸首,一具干瘪,一具却是新死。
众人都从厅里走到庭中,站在阶上看。
崔碧珠一见那尸首,哭出声儿来。
原来,那具干瘪的童尸,正是小泥鳅。
而贺大看另一具新死的尸首,像是他心爱的小儿阿拙,只是不信,定睛一瞧,准了,如遭电掣。
他喃喃不清道:“我出门时,阿拙还在院里与丫环玩耍,怎么……”
赵洵瞧明白了,冷声喝道:“霍珍,那贺家可围得住?”
霍珍忙禀道:“包管围得铁桶似的,插翅难飞。”
赵洵正要去拿人。
秦花娘、乐放带了人马匆匆回来。
秦花娘近前,向公子禀道:“那天下门段璋,带了铜莲子吕云霄、血蝴蝶常玉、铁琵琶郑妥娘,还有好些人马,走通了山道,往贺家庄安身去了。”
乐放道:“我与花娘见他带的都是天下门数一数二的高手,不敢独断,咐咐撤走了贺家庄的看守人马。公子看此事如何裁处?”
赵洵冷笑道:“人都来了,难道还避而不见?”
逍遥楼众人一听,称了心,纷纷备马,一齐都要往贺家庄去。
和尚本不是爱惹事的,但看此事,已死了两个孀妇、三个幼童,这真魔定是要降的。
何燕及本就是爱凑热闹的,边磕瓜子,边道:“我也去瞧瞧!”
而阿沅听见段璋的名字,脸色冷冷,思忖着此人既来了,她正好瞧瞧,到底是何样的人?
是而一行人都向贺家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