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珍、和尚早回到七柳镇上一步,歇在城隍庙。
霍珍瞧那海东青飞回,也向常步影说了一声。常步影引了几个伴当,到码头接公子爷等人。
霍珍另有一事,也不待公子吩咐,向秦花娘、乐放道:“贺家老二贺瓒大抵是得了贺大的飞书消息,也从扬州城回来了。他走不通官道,从山道那来。”
秦花娘听了,问道:“这有何干?他既回来,正好与那崔丫头对质。”
崔碧珠此时就在堂下,面有惊遑,不敢言语。
霍珍笑道:“你二人不知道,公子爷来时,将官道堵上了,算是给段家那庶子一份见面礼。”
“那阿物儿也来了?”乐放冷笑道。
霍珍笑道:“正是来了,还偏生碰上贺瓒。贺瓒当了一个前引,引了天下门的人马,都从山道来。我快他们几步,砍下十几棵大枫树,也将山道堵了。他们疏通起来,少说也要半日。”
秦花娘闻言一笑,道:“正好,公子爷也从白水村回来。”
她言下之意,了结贺家的人命官司是其一,算算天下门的旧帐是其二。
乐放却道:“老成些,我去暗中迎那段璋、贺瓒一迎。”
“老娘闲着也是闲着,陪你走这一遭。”秦花娘说着,也起了身。
两人在厅外点了些人马,出了城隍庙,向山道去了。
霍珍还有些不放心,向那程莲道:“劳程兄弟守着庙里,我带些人马,将贺大请过来,等公子爷回来好裁夺。”
“霍兄弟即去,顺道围了那贺家庄,免得有干系的人走月兑。”程莲道。
霍珍笑道:“程兄弟想得周到。”
两人商议完,霍珍也出了城隍庙,往贺家庄去了。
程莲这个厨子,也懂一些养生之法。他想着公子爷和那位沅姑娘,都是劳心体弱,即去厨下熬两盅冰糖燕窝预备着。还有旁人的饮食,他也得借着城隍庙的灶头做下,是而忙得满额热汗。
半日,有人传话说,公子爷回来了,程莲见燕窝好了,将那两个荷叶盅,放进掐丝剔红的食盒,吩咐伴当小勺子提着,送到前头去。
小勺子领命去了,不过一会,那小勺子回来了,向他道:“公子爷请您过去。”
程莲听了,问道:“怎么,冰糖燕窝太甜?”
“听着不像,厅里又新来了一个姑娘。”小勺子道。
“什么姑娘?”程莲道。
“一个鹅蛋脸的清秀姑娘,说话声儿虽不大,但铃铛似的,好听极了。”小勺子形容道。
“叫什么名字也不记得,只记得人家姑娘长得好不好,声音动听不动听!”程莲笑骂了一句,解下围裙,扔在灶上,吩咐了几句看着烧火。他即用一边的手巾,拧了盆里的清水,随意抹了抹脸,转出厨房,过几条廊,就向厅里来。
厅里,他见公子端坐上首,向前请了个安,要看那位姑娘。
屏风这边却没有,屏风那边的榻上,倒是坐着两位姑娘。
赵洵上下看了一眼程莲,微微一笑,问道:“你怎么不换身衣裳再过来?”
程莲平素做饭,又是油烟,又是火星,哪里敢穿什么绫罗绸缎。
他不解,小乙也直冲他笑,道:“程大哥去换一套衣裳。”
程莲想是贵客,就点点头,退了下去,不多时,他换了一身玄色绣服,佩通青的玉,系着荷包,几分风流俊逸。
赵洵点点头,道:“我有一柄扇子,你拿着把玩。”
说着他将袖里一个檀香骨贴象牙的折扇递出,小乙接过手,又递给程莲。
程莲愈发不解,他拿着那扇子倒像世家公子哥儿,不像厨子了。
他谢过恩,赵洵又道:“你那两盅燕窝银耳,烫了些,我留着这片刻,正好凉了,你亲自进去,让小乙送给那位姑娘吃罢。”
小乙早将那两盅燕窝从食盒里取出,换了一个荷叶棠木盘捧着,向程莲笑着低声道:“有一位青娘,坐在里头。”
程莲听了这话,又惊又喜,道:“当真?”
“骗你做什么,不怕你往我菜里下毒?”小乙道。
程莲一听,笑逐颜开。
小乙又笑着递给他一个金钏儿,道:“这是霍大哥留着的,是他家海东青叼来的,你还给青姑娘。”
程莲看那金钏,放进怀里,转过屏风,脸上又正正经经,不敢带一点轻狂笑意。
他款款坐在靠壁的椅上,看小乙忙活,将燕窝摆在那花几上,道了一声请用。
此时,阿沅坐下首,青娘坐上首。
程莲不敢打量阿沅,却迎面细细看那青娘。
青娘一双眼睛也正看着他,笑笑的,倒看得他不好意思了,先低下头。
青娘是钱塘绝歌台上见过世面的,本不怕人打量。她听小乙一路说了程莲几百句好话不止,此时见着正主,猜着几分,生得确实好。
她笑问道:“你就是那个做了龙肉馅的程莲?”
程莲乍然一听她说话,与他做梦时听着的声儿,如出一辙。
他窘迫一些,道:“正是在下。”
青娘点点头,也不说话了。
程莲好似有许多话要说,却一句也说不上来,千回百转,只好干坐着,沉默而已。
他此时才领会了,那日公子与沅姑娘对坐消磨,竟是这等意思!
阿沅看这情形,也起身,随小乙一起走出屏风来。小乙问她怎么不吃燕窝,阿沅只是摆手谢过。
她本是吃惯了白马寺的稀粥,不吃什么燕窝,静候多时,专等问那崔碧珠几句话。
和尚也不知道逛到哪里去了?
阿沅不满,不想飘瓦就带着何燕及,说话间从那廊外来了,近了就压低声不说了。
逍遥楼的人请飘瓦进来,飘瓦瞧见阿沅坐在厅里,赵洵坐在上首,和尚上前,向赵洵双手合十,施了个礼,近了阿沅落座。
何燕及更不客套,略一招呼,自己就拣了一个矮凳,坐在更下首。
小乙送上茶来,贺大还未请来,有这片刻功夫,飘瓦喝了茶,又起身,向赵洵道:“小僧有一事,求少主的人情。”
逍遥楼之人闻言,只笑,和尚一日秋风,一日人情,竟像是前世讨债的!
赵洵却散淡道:“高僧有话,直言无妨。”
“听闻公子曾在姑苏住过一段时候。”飘瓦问道。
赵洵道:“正是。”
飘瓦脸色微微作难,辗转道:“听闻公子府上,曾经丢失了一匹极神骏的大宛名驹。”
小乙听了这句,道:“不是丢失,是被人盗了。”
赵洵摆摆手,小乙不再言语。
赵洵道:“高僧不必言语吞吐,一气明说了,我自会裁断。”
飘瓦一听这话,那赵洵却像是什么都晓得的。
他笑道:“我有一位兄弟,年轻不懂事,他在姑苏城门茶楼,与人喝茶,见府上有人牵那匹神驹出城吃草,就和人打赌,三日内盗得此马。”
“他也有些胆色。”赵洵淡淡道,言下赞许之意,令人受用。
阿沅却晓得赵洵做事,深不可测。
飘瓦又道:“我那兄弟留意那马,寻了姑苏城外一个路亭,照着那日所见,在壁上画了栩栩如生的一幅神驹图,听闻远远见着,那气势如真马一般。”
常步影听了冷笑,道:“是如真马一般!将我都哄过去了!”
赵洵手上茶碗轻轻放在桌上,一声轻响。
小乙忙拉了常步影的袍襟,常步影这才不敢说话。
原来,那马正是在他手上丢的,公子虽不责罚,他脸上无光,自然记仇。
宗师笑道:“是我这兄弟不晓事,装神弄鬼,又摆了香炉、神案,向人散布说,这画壁上的马是神驹下凡!人间哪里养得住?三日内必要归了天上去的!”
阿沅听和尚说到此,已猜到他这兄弟是谁了。
可那何燕及毫不在意,还磕着瓜子,瓜子壳在高几上堆成小山。
她冷冷道:“你那些画画的金石颜料,多少有毒,你手上是洗不净了,还磕起瓜子来,入了口中……”
“小的贱命一条,不妨事,人生在世,快活为上。若不快活,被这个做大官的、那个有财势的,管着、压着,有什么意兴!不如死了呢!”
何燕及说完这话,又噗一声,吐瓜子壳。
阿沅听了,微笑而已。
飘瓦还向那赵洵道:“我这兄弟备下这些事来,就趁府上之人出城饮马,一路尾随。他看贵府之人小解去了,就仗着轻功高人一等,径飞身跨马,驰骋而逃。小僧听说,那看马的也是个轻功绝世的,一见马被抢了,徒步去追,脚下生风,直追到路亭。远远一看,误以为马藏在亭内,进去一瞧,才晓得是障眼法。这一耽搁,倒让盗马的逃走了。”
常步影听了端的不忿!
他江湖别号“千里无痕”,自是赞他轻功!偏生被人盗走神驹,打了脸!
常步影脸色不悦,也不敢在公子爷面前发作,只忍着不说话。
赵洵神色淡淡,道:“高僧说了这半刻,却不知你这兄弟是谁?”
何燕及听了,也不等飘瓦说话,拍净了双手的瓜子壳,起身,振振衣裳,道:“在下不才,姑苏何燕及是也。”
“你就是何燕及?”赵洵上下打量他一眼,道:“你名儿起的倒不错,敢问一句,我府上那马,你送到何处去了?”
“卖了。”何燕及朗声道。
刹那,逍遥楼一众鸦雀无声。
赵洵愈发散淡,闲闲问道:“卖到何处去了?”
何燕及侃侃而谈,道:“我将那马卖给了马贩子,那马贩子又辗转卖给谢家无忧公子,听说就养在扫垢山庄,新近还给那匹马改了名字,叫什么宗师。”
飘瓦没提防,乍听得这句,嘴里的茶悉数喷了出来!
何燕及大方道:“我因做下此事,不敢留在姑苏,谁想到了扬州城,公子也来了,人算不如天算,公子要如何处置,我一力担着。”
赵洵听了,也不说话。
阿沅倒想看赵洵如何处置,是而含笑望着他,却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