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园,止心楼。
因是酷暑,廊下遮着一色葱绿绣草虫竹帘,地砖碧绿凿花,入眼阴凉。
小乙领着何燕及走到枕流堂外,何燕及透过槅子望见堂内,这一架书,那一架屏,摆剑瓶琴炉,画庐山之月,层层复复的,看不清人在哪里。
何燕及因见了筱园的景致,道:“方丈蓬莱也不过如此了。”
小乙听了一笑,道:“那边哪有这样的!”
何燕及亦笑,拽住小乙的袖子,向自己怀襟里的画轴努努嘴,道:“话说我这骏马图,因为下了不敷衍的功夫,所以拖延了这一个月,违了三日之约,你家公子可曾提起什么话?”
小乙压低声儿,道:“沅姑娘卧床不醒,前日才睁开眼睛,说要看骏马图,若不是沅姑娘提起,公子爷哪有空管你这桩小事?”
“奇了,怎么一醒就要看骏马图呢?”何燕及咂咂舌。
小乙瞧瞧左右没人,向何燕及耳边,悄悄道:“那多半是我家公子殷勤太过,他舕uo涔媚锩频没牛??阍笆槁ダ锏幕?教?剑?挤愿捞С隼矗?环?环?魉?只唬?以诖舱首佣バ纳希???饷啤N仪沏涔媚锟囱崃耍?肭寰睬寰玻?植缓妹餮裕?嵌?室庋澳愕幕?赐仆选!包br />
“阿弥陀佛,原来如此,不如我再画得慢一些。”何燕及笑道。
“你太慢也不成,我家公子催得紧呢,公子这一个月来可是风吹草动、一惊一乍。就前日,沅姑娘看了一幅深心帖,稍稍皱了皱眉,我就挨了一顿板子呢!”
小乙分外委屈,他股上还火辣辣的疼。
“这又是为何?那种菜丫头虽然脾气不大好,但还算个明理的人。”何燕及奇道。
“你有所不知,那帖是我看着字迹还好,从书楼里拣出来的。”小乙道。
“又如何?那帖是何人所书?”何燕及道。
“唉,这正是要命的地方!那帖书,原是一个陷害忠良的奸臣写的。古训,书如其人。公子说满帖的小人得志、飞扬跋扈,吩咐程莲扔到灶下烧了。沅姑娘劝了一句,道,姑存之以为后世所鉴。公子当然允了,帖是留下了,但看沅姑娘心绪仍然不佳,就拿我做筏子!呜呼,我怎么晓得筱园的书楼里,还存着这么一张帖?偏偏就让我翻箱倒柜挑出来?生生碍着公子爷和沅姑娘的眼!”
小乙摇头长叹,何燕及听了却哈哈大笑,道:“我看你这板子,打得也不算冤枉!”
因他笑得放肆,小乙急道:“轻声,轻声!沅姑娘身体还未痊愈,小心我家公子拿你出气。”
何燕及连忙收了笑声,跟着小乙进了枕流堂内。
他刚进堂内,就有一股细香袭来。只见堂中挂着一幅青卞隐居图轴,两边又有一幅对联,是五柳先生的一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画下摆一张黄花梨云头案,摆着奇石盆景、清香佛手。地上两排玫瑰椅子,靠背锦枕俱齐。再往右一进,是书房模样。一张书案,文房四宝俱齐,支起西窗。窗下还有一榻,窗外花木拂窗,筛出斑驳日影。
何燕及单单走上前看堂中那幅画,粗粗一眼,只见山势逶迤而上,山坳深处隐约可见有茅屋数间,屋内有一隐士正抱膝倚床而坐,山麓处幽涧流水,正有一人曳杖而行。
何燕及看得目不转睛,又细看那笔法,浓墨淡墨相宜,披麻皴、卷云皴、解索皴、牛毛皴相参,一分一毫,恰到好处。
他越看越诧异,不由喃喃道:“天下第一的山水画竟躲在这里!”
此时,程莲送上茶来,向小乙打个眼色。
小乙稍稍一退,往帷幄下站着,低声问道:“怎么?”
程莲叹口气,道:“青娘来了也有一个月了,我却只见过她四五面,你有什么法子没有?”
小乙笑道:“这有何难?她是热心肠,时时挂念沅姑娘的病情,你又做沅姑娘的饮食药膳,该用哪样五谷,哪样补药,你心里不能定夺……”
“这是我的本分,我能定夺。”程莲忍不住抢话。
小乙冷嗤一声,拂袖道:“我看你这个样子,不如打一辈子光棍罢!”
说着小乙绕过帷幄,进了内堂,回公子爷的话去了。
程莲疑惑半刻,恍然大悟。兵法云,能而示之不能。他就算能定夺,也要做出不能定夺的样子。一日三餐,餐餐都向青娘讨教,那他与她一日见上三面,再生的人儿也成熟人了!
善哉!小乙果然伶俐!
内堂里,转过一架屏风,是一张精致的床,勾起撒花帐子,因不能见风,四面窗户关得紧,只在房内搁上冰块消暑。
小乙看公子坐在床沿,同沅姑娘说话。
沅姑娘躺在床上,因气息弱,闭着眼睛,她的右脸颊上一片红烫水泡。
赵洵每日亲手给她换药,她昏迷时不晓得,醒来却有些莫名。
昨日,阿沅又悄悄让青娘抬镜匣看过,伤得果然深了。她自己心里厌烦,青娘微微一笑,送了她一块绡帕。这会,阿沅索性拿来轻轻遮住头脸,谁也不见。
赵洵见她那样,也没说什么,只是问道:“你今日有没有好一些了?”
他挨得近,她透过绡帕看他,他正轻轻皱着眉,她道:“好一些了。”
“你有什么想吃的?”赵洵问。
阿沅想了想,鬼门关又一游,不该委屈自己,道:“上回那个鸡汤蘑菇。”
赵洵点头,道:“这不难,我让程莲去做。”他又道:“我说个见闻给你解解闷,怎么样?”
阿沅凝眉看他一眼。
他这两日都快将江南的见闻都说尽了,什么虎丘的中秋、镇江的月湖,什么报恩寺的牡丹、燕子矶的夕照,处处都是游人如织,风景如画,也没什么新鲜的。
要论讲故事,还是和尚的鬼故事讲得好。不过,这也是阿沅一时之见。赵洵讲风物不出彩,却惯会讲奇货可居。他们赵家本来就是江湖第一的财主,最精通买卖物产、生息聚利。
此时,阿沅不愿拂了他的好意,道:“你请讲。”
赵洵因前两日讲的,勾不起阿沅的兴致,这会换了花样,道:“我家有个古董铺掌柜,姓黄,经验老道,圆滑无比。”
阿沅一听,看来他要讲真人真事,这倒有些新奇。只是她身上僵硬,有些难受。
赵洵又看她,问道:“我帮你揉揉手臂怎么样?”
他晓得她不好意思,倒不客套,握着阿沅的手腕,轻轻抬直了,一寸一寸捏揉她的手臂。
阿沅心里一声叹息,她怎么觉着自己好像板上鱼肉。她想说一句“多谢”,又显得多余。他起居坐卧都陪着她,她想得到的,想不到的,他都一样样想到了。
阿沅倒不怕自己没福消受,她脸皮厚,权当他报恩好了。
赵洵淡淡道:“我接着给你讲。话说,因一时风气,文人墨客重砚,越中的藏石都用尽了。扫垢山庄的谢无忧在半月前,曾托一位叫金生色的书生,为他寻觅一方石头做砚。”
阿沅忖道,赵洵平白无故说起谢无忧,一定不是好事。
果然。
赵洵又道:“恰巧,山阴狱中的一个大盗,为了筹措贿赂官府的金银,要卖家传的一块石头,索价白银二斤。那时,金生色听闻,亲自看那石头,因还是璞石,要价又高,他不能定夺,就请黄掌柜过目。”
阿沅听到这里,微微一笑,问道:“你说你家的这个黄掌柜,当真圆滑无比?”
赵洵看不清她笑意,想抬手揭她的帕子,又怕她恼,只好忍着,点头道:“黄掌柜的为人,你一会就晓得了。彼时,他指着那石头上的白眼,说了一句,黄眼浊目,只配垫桌脚罢了。”
赵洵说得一本正经。
阿沅眼眸含笑,道:“那后来呢?”
“后来,金生色将石头还给了大盗。当晚,黄掌柜就用三十金悄悄买下,送到吴中的汪砚伯处制砚。汪砚伯是当世名匠,砚成后,五个小星,一个大星,砚名“五星拱月”,天然品格,有市无价。莫说是三十金,就是三百金,黄掌柜也未必肯售出。”
阿沅听了,轻笑,扯得脸疼。
赵洵见她绷着脸难受,又有些后悔,道:“我还是给你讲风物好一些。”
阿沅看他一眼,原来,他不是不会讲见闻。
她道:“我想瞧瞧那砚。”
赵洵听了,道:“可巧,黄掌柜送来给我过目。”
他正要起身,看见小乙在屏风那边,呆若木鸡,听得痴傻,不由冷冷道:“你在那儿做什么?那一方砚呢?你收在何处了?”
小乙回过神,连忙应了话,急忙往外间书房寻砚。
他抬下书架上一个锦盒,心里道,原来公子爷还会讲典故,还讲得那般摇曳生色!
他暗暗佩服,捧着锦盒进了内室。
小乙自锦盒捧出石砚,赵洵接过,给阿沅细看。
只见那砚赤比马肝,砚背隐着白丝玛瑙,砚面五星如弩眼。
阿沅伸手拂过,清润如玉。
赵洵道:“这砚着墨无声,墨沉烟起,好得不能再好了。那金生色后来听说,悔得心疼,还专程请大夫抓了几方治心痛的药。”
阿沅忍着不笑,问:“那谢无忧呢?他可是个魔王。”
小乙听了,笑嘻嘻道:“他是魔王又如何?他倒想砸了黄掌柜的铺子,我家公子爷却记着谢无忧买了我们府上的大宛名驹!这也算买卖贼脏了,我们要是告到官府那儿去,谢无忧只怕还要被他大哥杖打三百下呢!”
小乙得意莫名,阿沅点点头,又看看赵洵,他果然不傻。
赵洵又向阿沅道:“黄掌柜要在这砚上铭几个字,你觉得刻在哪处好?”
阿沅看着那砚,道:“在砚背上刻几个指螺细篆如何?”
赵洵含笑道:“正和我想得一样。”
说着,他又让小乙收起那砚。
小乙小心翼翼捧着,放回锦盒中,又禀道:“公子爷,那何燕及送骏马图来了,人正在外边等着。”
“他来了?那我去瞧瞧。”
赵洵起身,怕阿沅脸上的伤吹着风,替她放下帐子,这才迈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