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一个人之后,就会觉得世上再也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一个自己,一个喜欢的他。♀
世上总有那么一种巧合,你看他的时候,有人在看你,而你看的人却在看,看你的人。
荆浒行了君臣之礼,抬首见淳于慎并未看他,身后跟进来的溯溪国大皇子及其使臣走至她身侧,行参拜大礼,另有一个使臣念着一串礼单,那些贡品的名字是天花乱坠的吉庆。
在荆浒的映衬下,这溯溪国大皇子显得太不出众了,不高不矮,微胖,方脸宽额,一脸恭敬,连一国皇子该有的气势都没有。不知道的还以为旁边的是皇子,他是随从……
“大皇子无需多礼,”淳于慎抬手,“来人,赐座。”
溯溪国大皇子夏侯栈拘礼谢恩,附带朝妃嫔们的方向也行了一礼,才与荆浒一并往设立在左下首的位置而去。
举止一点不出格,也没到处多看,又让人觉得他并不是表面的那般平凡无奇。
“今晚此宴系为接见溯溪参拜的国宴,平日朕与众位爱卿为朝事而忙,难有这偷闲半日之时,尽可放松饮酒,大皇子今晚也不要客气。”淳于慎说完,交手击掌,立刻有舞妓歌姬从旁而出,直上中间小台,又有乐师拉弹鼓奏,整个揽月楼彻底热闹起来了。
杨青禾往常还觉得这歌舞娱人,现下心思全不知道飞哪里去了。
“贤者在世,天下无道则隐,有道则至。相国大人如此俊杰,原是南陵皇上仁贤治道,得天庇佑,实令人拜服。”
夏侯栈举杯敬酒,话说的是圆满漂亮,一语夸两人,君臣兼顾。
淳于慎象征性的也抿了一口,淡淡道:“大皇子,话是不错,然,这一贤多用却是不当。”
贤者在世,有道则出,夸的是荆浒,仁贤治道,得天庇佑,赞的是淳于慎,前之贤,为有才也,后之贤,有能也,何至于辞藻匮乏到一贤字两用?
夏侯栈神色无常,起身,再举杯,“初入南陵,又得见尊贵的皇上,情喜难自抑,用词稍有不当,自罚三杯,还望皇上见谅。”
朝野之上百官皆知,相国大人位高权重,皇上对其明面上是甚为倚重,暗地里又怎么可能不忌惮?
夏侯栈先夸荆浒再赞淳于慎,竟然还通用一字,淳于慎好不给面子的点出来,是这开场就来个下马威,还是说帝王之忌,可见一斑。
“朕不过直言提醒,并无责怪之意,大皇子何必自罚。”淳于慎晃荡着杯中酒水,并无不悦,也不见喜。
坐着的近的皇后觉得诧异,皇上看着清淡沉定,怎么她觉得带着股火气。
“皇上心怀宽广,是臣狭隘了。”依旧连饮三杯,夏侯栈才再次入座。
荆浒与夏侯栈并排而坐,神色坦荡,时而举箸夹菜,却一口未饮酒。
杨青禾一直捏着一杯热汤茶,眼微垂半眯,像是看台上歌舞出了神,那视线一会儿拉长一会儿收拢。
夏侯栈开场失利,场面有点冷,知情人都知道他们所来为何,本想借一句‘仁贤治道’奉承淳于慎是仁君,贤能之人,哪曾想马屁拍到马腿上。
“皇上,今儿个宴会热闹,既是轻松时刻,还有美人美酒相佐,”皇后舒眉展笑,“你看今晚容妃气色俱佳,可不似前阵子憔悴,还有这杨修仪,这打扮的跟天仙儿似的。”
众人都移目看去,容妃虽然在斜前,然她入宫年久,陪宴多次,朝臣及其家眷早已认识,所以大家的视线都落在杨青禾身上,这新入宫一年的得宠美人,当真惊艳人心。
人丽如花,似云出岫,头梳凌虚髻,其髻交集拧旋,悬空托在顶上,缀以珠玉,细看只觉秀致灵巧,月白下裙衬其身段娉婷风韵,湛青色上襦托其肤色莹润白皙,谓之一句:眉目清莹尤物新,冉冉香莲带露开。♀
那月白底缎绣的朵朵青莲,清新可人,挽与双臂的孔雀羽丝质披巾,不失贵气。这个场合,她的妆容艳压全场。
“这万贵妃还没到么?”
满殿静了一静,皇后特意点出容妃,杨修仪,旧人新人两相宜,本以为皇上会开怀一点,却不料他看也不看那两人,反而问起了缺席的万贵妃。
众人之所以能一览杨青禾全貌,只因为她正前面的座儿是空的,那是右首第一个位置,自然当属万贵妃。
“回皇上,臣妾也不知万贵妃因何迟迟未至。”皇后扫了一眼空位,神色不显。
淳于慎满饮了一口,侧头吩咐道:“再去请。”
皇后终究冷了心,原来那人已经无人能撼动了么,这么多年了,就真的要一直宠下去么……面无表情的转首看了眼杨青禾,这位也不及半分?那又为何宠爱过甚……今晚却当众给予难堪呢。
小口的啜着杯中茶,才发现自入席都未换茶,早已凉了,一杯灌下去,凉了个透顶。
藏于桌下的手一直无声的捂着小月复,杨青禾不得不开始加重力道轻揉起来。
“皇上,素闻南陵国繁华兴昌,物产丰美,自入宝地,一番见闻更觉南陵人杰地灵,”夏侯栈又开拍了,饮了几杯酒的脸色微微发红,却无半点醉态,“这歌舞听着让人沉醉,不过……”
似有所顾忌并未说完。
淳于慎复又看他,有点心不在焉,“直言无妨。”
“不过却无情韵。”
常言道,以情动人,歌声可传情,舞姿可表爱,这宫里的歌舞空有其技艺高超,天籁嗓音,却都不含半点儿情。
“皇上若是不知,可听溯溪国一曲民间小调,一听便懂臣之话意。”夏侯栈自然是有备而来,光是送礼,也分多种,之前念得礼单上的都是珍宝死物,接下里要献的自然是活物了。
众人了然于心,淳于慎也没有拂他的面子,点头应允,溯溪国使臣团带来的伶人献艺。
在换人上场的间隙,殿内稍稍躁动了起来,相熟着窃窃私语几句,而远道而来的溯溪参拜团也趁机厚着脸皮与相邻而坐的朝臣打招呼。
妃嫔这边也说起了话,去请万贵妃的跑腿太监匆匆忙忙从后殿闪进来,奔至黄贵忠身后,耳语几句。
黄贵忠点头,示意他退下,脚步一挪,往前进了两步,俯身轻声禀话:“万贵妃她……”
皇后竖起耳朵也没听清下文,可见黄贵忠是有心不让大家知道了。
“杨修仪,你怎么流这么多汗?”
吴修容抬手递了方帕子给杨青禾,她挨着近,不经意看见一串串的汗珠顺着对方的额角留下,一会儿的功夫,下颚都聚了一层层密汗。
“这天许是热了点。”杨青禾报以一笑,并没有去接,她空出一只手拿了自己的绣帕擦拭了下额头,脸颊。
吴修容还想在说,那边台上突然响起一阵从未听过的埙声。
“在昔,无酒饮,今但,湛空觚。春醪生蜉蚁……何时更能尝……肴案盈我前……亲旧哭我傍……”
空灵的歌声伴着埙声而起,那语调是异于南陵之言的弯弯绕绕,用的也是他们听不懂的溯溪方言。
或许除了溯溪参拜团的人,满殿皆不知这唱词是什么,他们听着,听着便觉得哀伤,有些情绪脆弱的女眷,闻音落泪。
杨青禾彻底了闭上了眼,掩去眼里飘起的一抹哀愁、湿意。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闻得乡音来,始觉离家远。
一曲罢,回音绕梁,众人半响才如梦初醒,感叹万分。
“娘娘!”
一声惊呼在这当口响起。
吴修容震得一跳,侧首看去,却是杨青禾捂着肚子趴在桌前,月白下裙已被染成鲜红,红白之色差,怵目惊心!
靠的近的诸位妃嫔齐齐看她,脸色皆变,杨修仪,留这么多血……这是流产了?
淳于慎听见声音的时候,下意识的看过去,只扑捉到一闪而逝的红色。
杨青禾忍痛迅捷的拉下了纱帐,轻斥一声:“知月,国宴之上,不得喧哗。”声音是颤抖而破碎的又起,“皇上,嫔妾略有些不适,望皇上恩准嫔妾先行告退。”
“准!”
这一晚,淳于慎体会了一种感觉,沉痛,极致的沉痛。
他吐出一个字后,冷眼看向了左首第一个位置,那云淡风轻的剥着坚果子吃的男人,耳边回响的似乎是很久远的一段对话。
“相国大人亲自代朕去赐死一小小入选秀女,真是事必躬亲呐。”
“为皇上分忧,是臣的职责所在。”
“看着相国一脸疲倦,似乎消瘦不少,这次出使怕是收获颇丰。”
“臣这趟唯一的收获,便是,体会了一种痛,极致的沉痛。”
“哈哈,朕深感欣慰,相国大人竟然也会开玩笑了。”
“这个玩笑能逗乐皇上,是臣之荣幸。”
言犹在耳,不过一年之久,他不可置信的捏紧了手中杯,而终于察觉到他注视的人,抬眼,对视而默。
身之痛,再深,也不及心半分,原来……这便是他的目的。十年之久了,他为他的权臣,他为他的帝王。长达十年的弈局,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了么?
“皇上,龙体要紧,喝酒伤身……”
见淳于慎平静的一杯又一杯的喝着,皇后满面含忧,软言相劝。
底下准备进献美人的夏侯栈等人傻了眼,这变故虽然没有抬到台面上,保存了皇室体面,可众人都察觉出隐情了。
如此他们有些尴尬了,而淳于慎面无表情的看了皇后一眼,放下手中的杯盏,然后漱口擦嘴,淡淡开口:“时辰不早了,诸位爱卿随意。”说完,站起了身。
诸位大臣见皇上准备离开了,忙起身行礼恭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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