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一离开,宴会也就算完了。皇后说了几句场面话之后,也起身离开,众人只觉这场宴开的隆重,结束的有点仓促。
出了揽月楼,皇后脚下一个不稳,被袭雯牢牢扶住,“娘娘,小心脚下。”
“去未央宫看看。”就着袭雯的搀扶上了凤架,她叹息的开口,而后支着下颚闭目,从十五少女到如今的深宫妇人,她什么场面没见过,今晚,却似看见了不该看懂的东西,
满庭寂寞深,天凉好个秋。
皇后坐在铺着软垫的椅座上,明明天气只算作凉爽,端着杯热茶,还觉得有些凉意侵骨,她忍不住再一次侧首看旁边坐着的皇上,她来的时候,他就在这坐着,一语不发。
外室很静,内室却嘈杂一旁,伴着申吟呜咽,还有来往宫侍的慌乱脚步声,进出时有宫女端着染血的纱布从他们眼前过。皇后知道杨俢仪的孩子保不住了,却没有一点儿松快。
御宴上闹出这样的事情,争风吃醋,残害皇嗣,也亏得杨俢仪识大体,没闹出来,不然让这外族藩国初来乍到就看了场好戏,南陵国皇室颜面定当无存。
“孙御医,陈太医,你们两都诊了半天脉了,结果倒是说啊,皇上还在外面等着呢……”
黄贵忠一张老脸布满焦急,禁不住出声催促。
这两人轮番把完脉,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这会儿都不说话,他顿时也明白些了,皱眉道:“是不是杨俢仪的孩子……已经保不住了?”
孙御医在探了三次脉之后,确定心中所想,脸色稍稍平静,看了一眼陈太医,“这杨俢仪一向是由陈太医请脉安胎的,不若让他说吧。”
而面无人色的陈太医,咽了咽口水,连满头冷汗都不及拭擦,听了这话立马抬眼看向孙御医,眼露震惊之色,他并无拆穿之意?
黄贵忠知道这太医苑的人向来谨慎不爱担风险,便道:“皇上皇后都等着回话,你们照实了说吧,想来皇上纵使震怒,也不会发作无辜之人。”
“黄公公,烦劳禀明了皇上,女子有孕未满三月极易滑胎……杨俢仪的孩子,已经没了。”陈太医从来没有像这一刻难安恐惧过,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在闸刀下滚了一圈。
旁边的扶岫听了话,低泣声化为痛哭,旁边的允耳探手捂了她的嘴,拥着她一起默然流泪,知月站在床头,微微松了一口的看向床上之人,却见她紧蹙眉头,缓缓的睁开了眼。
“知月,他说的什么没了?”
那声音脆弱的不堪一击,听在内室几人耳里,莫名的心颤,黄贵忠不忍多留,这杨俢仪终究是没有那个福分,唉,可惜啊……
在他转身之际,床上传来的啜泣声极低,极沉,压得心上沉甸甸的,悲痛。
孙御医收拾着药箱,陈太医腿软的差点栽倒,还是他手快的扶了一把,“陈太医,还有一年,你我都该退了吧。”
“是……是啊。”陈太医紧抓着他的手,眼露感激,太医苑的太医也是有年限了,年纪大了自然要退了,他就差一年可以做满,成为功成身退的御牌太医,可以颐养天年,子孙后代皆享朝奉……
“陈太医要懂得,最是灯下黑啊。”孙御医言尽于此,率先拿了药箱出去,留他收拾后局。古往今来,多少人都是临门一脚不慎跌倒,眼里只有触手可及的光明,却忘了脚下最后一道坎。♀身处油灯之下,可以看见四周光亮的一切,却忘了自己处在灯下,最是漆黑处。
陈太医虚汗淋漓,他颤颤巍巍的往床边迈步,止在三步远,“杨俢仪小产身虚,情绪不宜过于悲痛,微臣开了一道调补身子的方子,望娘娘保重贵体。”
床上的人素手覆眼,泪水顺着指缝流泻,头下枕巾湿了大片,半露的脸渗人的白,陈太医只看一眼便飞快移开,躬身行了一礼就退出去,他觉得遍体生寒,这个女人,太可怕了……
乾擎宫诊脉他那么笃定的滑脉,竟是假象……医者被医愚,他的项上人头被这人拿手里把玩了一遍,只为她一场假怀孕真得宠的戏。
她赌他不敢说误诊,甚至可能连孙御医会心软出手相救都算计在内,毕竟诊出她怀孕的是他,拿了性命担保的也是他,如今说她流产的亦是他,从头到尾他自食苦果。
到底她是如何做的如此天衣无缝的?滑脉之象在女子月事前可诊出还能说得通,这两个月他三天两头请脉为何都是滑脉,各种征象都是孕妇无疑……陈太医想破脑袋都想不通,在发现杨青禾脉象似常人,没有一点儿怀孕的痕迹时,是震惊,惶恐的,待发现她之所以流血只是月事来了,他转为震怒,到现在鬼门关里走了趟,终是化为一道喟叹,只留无奈,世事皆讲究顺应自然,逆而行之,怕是要后患无穷,她的身子已初现亏空败坏之象了。
不懂医理之人或许都以为她是天生体带异香,而他却知道那是长期浸泡香草、兰芷等物渗析而入肌理所致。这人竟然为了虚荣帝宠一次又一次的费尽心思,不惜拿身体作赔。
“皇上,杨俢仪的孩子,没保住。”黄贵忠说完垂下头去,他可是头一回觉得可惜,伺候在淳于慎身边这么久,见惯了他宠爱哪个妃子,也习惯了他的无情,宫里流过产的女人很多,先前那倩贵嫔,更早还有万贵妃,静妃,甚至皇后。
皇后一点不讶异这结果,本想说几句安抚的话,只是对一看皇上突然冷漠还含着暴戾的脸色,张口失声。
她确定自己没看错他眼里有受伤沉色。真的没有看错,御宴上也没有……
淳于慎默了片刻,才起身往内室去,皇后呆在椅座上没有跟上。内室里的哭声依旧是压抑的,满屋子的血腥味,浓的让人生厌。
“都出去。”
被皇上冷言一震,扶岫等人慌忙止了哭往外退离,知月隐约不安的看了一眼他的神色,才默默地退了出去。
淳于慎一手拿开她遮住双眼的手,那哭的浮肿的眼暴露无遗,他俯身逼近,近到她看清他眼里的沉痛受伤,“那日你挡着沈淑媛,是真心的么?这个孩子没了,你也是真心的难受么?杨青嫣,你也同那些女人一样进宫只是为了他么?”
一连三问,一声比一声重,到最后已是咬牙切齿。
他的动情从受伤开始。
她知道沈淑媛是荆浒的人,所以她知道对方不会杀她,她知道,而他现在也知道了,原来是戏,是不是全都是戏?
从傅更衣,倩贵嫔,孟选侍,胡嫔,到沈淑媛……后宫女人,绝大部分身是他的,心却不是,一个人怎么做得到身心迥异,久久而之,要么从了心,要么变了心,沈淑媛那临死前的疯狂,是长期历经身心折磨,最后情愿一死求解月兑。
所以,现在宫里的女人分三种,一种正受着折磨,一种即将开始……一种已经结束。
正在受着折磨的就是那些越得宠的,淳于慎的御人之术,何止是高绝,简直是毒辣。即将开始的就是那些新人,已经结束的就是要么死了,要么变了心。他岂会容枕边人是别人的人,一开始就是一场奕局,他是猎手,那些如花美貌女人便是猎物。
入宫的女人多是朝臣之后,他斡旋的可不是单纯的女人,而是她们背后的势力,这么多年大家似乎都习惯了,明面上送女人,暗地里权衡利弊,是继续忠心于皇上,还是顺应局势投入相国门下?
沈淑媛一死,沈家被皇上当庭斥责,沈家家主本是内阁阁老,连累被逐出,官降三级,天子之怒,百官噤若寒蝉,原来皇上也不是没脾气。
诡异的是这次相国大人一声未吭,好像被贬的不是他的人。
这南陵国最至高无上的皇上,与南陵国权势震主的相国,从来是争锋暗动,棋逢对手,他们斗,只暗斗,一直是各有输赢。
这种平衡,持续了将近十年。
世上总会有意外,杨青禾就是,若是换了人,被淳于慎这么宠着,如何不会动心移情,可她没有,今晚的举动就是最好的证明。
淳于慎从来不在乎有没有孩子,皇后主东宫只育有一女,长芳公主年已八岁,却是寄养在外,只因身体孱弱,还在襁褓里就被人灌了毒,几乎养不活,文殊宫容妃育有一子,三皇子到现在都病着,他也没多加关爱过,因为那两个孩子都不是他想要的。
可是这个孩子,他想留着,御宴上她下裙白缎上的一抹鲜红,当真刺痛了他的眼。
下颚上传来的痛感,逐渐加重的力道,让杨青禾从震惊中回神,脑子一时混沌空白,心跳慌乱的厉害,他……什么意思?
“皇上……你说的什么,你弄疼……我,”杨青禾闷哼一声,为他又加重的力道,痛苦之色越深,“孩子没有了,是妾没护好他……”
淳于慎逼视她的眼,想要看出些什么,“朕是想对你好的,朕第一次这样想。”
被衾下的身子颤动的厉害,杨青禾视线再次模糊的厉害,这次是真的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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