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花色妍,不及一红颜。♀
御驾离开建盐城时,全城寂寂无声,为他们送行的是两百条人命。远处阆山祈福寺整整敲了一个时辰的丧钟,那种哀丧、沉重,让建盐城所有人久久不能忘,这便是瑀宣帝给他们敲得警钟,以至于往后数十年,瑀宣帝在位期间,建盐城再无一例私盐贩卖事件,这却是后话。
建盐城一行,开启了瑀宣帝往后三个月南巡雷厉风行之旅,走到哪查到哪,也就是,每到一个地方,便有一批人丢脑袋。
他登基十年,每个地方都培养了侯衍文这类誓死效忠的棋子,而他此行的目的自然不仅仅是巡视,而是集权,被撤官查办的多是老一辈的臣子,任用新臣,插进自己的人,才是他真正的目的之一。之所以选在这个冬天,也是有不可言说的原因。
为了这一步,他不动声色筹划了这么多年,下棋,讲究还是远虑深谋。
这日下午,杨青禾起来发现屋里清寂空荡,厨房还热着饭菜,昨晚荆浒给她弄完吃的就被匆忙而来的锦鲤叫走了。
荆浒只是吩咐了让她等他,自昨晚开始他唤她,与她说话,神情显然比之前对她要亲切,反而让她有些不适应。
杨青禾吃不下东西,在屋里慢慢的踱步,又时而坐下干等,今天是淳于慎离开建盐城的日子,外面定然不会平静,以她对淳于慎的了解,绝不会轻易放过她,就那样把她丢在半山腰,一个人都没有……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却找不出合理的答案。
“小姐!”
一声惊喜的叫唤,杨青禾转身就看见粉釉从门口进来,主仆二人都有些激动,又无旁人在场,粉釉是眼泪鼻涕齐飞,不过到底比头一回在皇宫见面要好些。♀
“粉釉,你怎么来了?”
杨青禾模了模她的脸,略带疼惜,“黑了,也瘦了好多。”
粉釉嘿笑了几声,性子与扶岫很像,看起来咋咋呼呼的,这会儿跟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的说个不停,“我立了功,他们就让我回到你身边了。小姐,离开你的日子我好想你,过的好辛苦……小姐,我们再也不分开好不好?”
“不管去哪里,我都跟着你……”
两人叙了好一会儿话,杨青禾才略有些走神问道:“粉釉,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时候门被人从外头踢开了,哐当的震响,应和了杨青禾拔高的心跳。
两人从穿堂看过去,闯进小院来的是一群手持长剑的黑衣人,几乎在他们出现的瞬间,从小院的各个角落,屋顶,墙头飞出一个个着统一服侍的暗卫。
交战迅捷,刀光剑影交错一片,明晃晃的刺眼,天空不知道从哪里飘了一朵朵乌云。建盐城的上空阴沉的很快。
杨青禾捏着粉釉的手,喃喃道:“是要下初雪么。”
去年的雪落下来的时候,她晕晕沉沉的被人从车里运进了皇宫,差点病死。
“小姐……”粉釉看着杨青禾,一双眼闪烁不已,载满愧疚伤痛,低头含泪不语。杨青禾却将她握的更紧,安抚道:“不怪你……他不会放过我,我就知道。”
粉釉抹了抹泪,欲言又止,到底是什么也没有说。
双方人数差不多,焦酌拉锯了着各有伤亡,眼看人是一个接一个倒下,最后只剩三五人在打,杨青禾和粉釉已经到了后门,那方黑衣人并不恋战,几乎是边打边追着杨青禾两人来到后门。♀
“别动!”就在粉釉要推开门的时候,杨青禾忽而拉住她,砰砰跳动的心一下子镇定了,若是她就绝不会给人留一条后路,这扇门背后不是逃命的路,而是致命的箭。
身后的打斗越发的近,已经是二对二了。
阆山有一棵老槐树。传说有三百多年了,树干有成人的一围粗,一条大枝干被雷电劈过,留下黝黑的一段枯木,天长日久,风吹雨淋,顺着纹理豁成一个大树洞。
但是光阴荏苒,春去秋来,每年它都发出葱葱郁郁的枝桠,一边是沧桑的痂,一边是葳蕤的槐花。
这日下午,淳于慎就是在这棵槐花树下,等人。
脚下是无序的山石蔓草,沙沙声而来,淳于慎看去,背着的手动了动。
来人一身修身锦衣外罩的披风随风而扬,飘然如仙,永远是那张极为清俊平静的脸。
淳于慎眼神飘过来荡过去,声音有些陌生道,“你怎么忘了,该把人带来的?”
风拂树动,槐花树沙沙作响。
荆浒轻笑起来,“的确忘了。”
两人对立在树下,风云变动的那瞬,天空似乎有两股不同的气流,冲撞起来,乍响成一片。
“十年前也是今日,你我约定,我为君,你为相。”淳于慎移开视线去看建盐城,站在这个角度刚刚好,“二十年前,舒家灭门案,所有涉案人都被你一一除去,这十年,我一直给你三分颜色,你也一直忠心朝事。”
荆浒闻言慢慢敛了笑,十年,十年俯首,十年教训,二十年隐忍,卧薪尝胆而来,不势在必得,也是要鱼死网破的吧。
淳于慎并不知他所想,“此次南巡,你我心知肚明所为何事,昨晚你却暗中动手脚,不管你偷换下来的四人系为何故,这行为……”
“砰!”
从建盐城的某地方忽而乍响一道冲天的信号弹,淳于慎闻声止了话,蹙眉看去,红色信号弹,这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种信号。
荆浒却顿时色变,一甩袖就飞掠而起,直接从半山腰往下跃,简直不要命。淳于慎看见他跳到半空被人从山脚飞起三个不同方向的人交叠渐次搭了个人梯接住,一股不祥之感倏尔袭上心头,身形一动,也往山下冲。
几乎是在他动的同时,从四周鬼魅一样飞出几个人,跟上他的踪影。
皇家暗卫可不是一般人可比,淳于慎为了追上荆浒,也不惜冒险,动了功夫,如影随形的四个死士现身了两个协助他追赶,两路人一前一后的进入建盐城,直奔城内某小院。
当二对二变成一对一的时候,杨青禾按住微乱的心跳,拉着粉釉想绕过去往前面跑,就在她行动的当口,那两个对打的人剑气突盛,黑衣人拼着挨了一剑飞掠过去踹开了后门,同时旋身躲到一旁,满天的箭雨凭空笼罩而来,落后一步的最后一个深衣暗卫被箭矢射中了腿,待看见杨青禾和粉釉已经躲在半人高的盆栽后,仍有箭乱飞而至,便舞着剑花,走过去相护。
箭雨渐歇,从后面进来几人,为首的竟是……栾幂,胧月宫静妃的侍女,这次南巡随驾而来建盐城的。
杨青禾抓着粉釉的手一紧,脑海闪现最初在未央宫设宴那场竞技游戏,第一个抢球的是涵柏,最后一个拿球的却是眼前的这个,栾幂。
像是突然被击中了某根一直没搭上的弦,原来……她一直都忽略一点,这棋子当久了,也可能反而成了棋手。有时候一件事除了主谋,还有帮凶,董卿青未必会在一开始就想要她的命,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煽风点火的,而她一直以为那个人是万贵妃。
栾幂并没有给她太多反应时间,指挥两个人迅速将最后一名暗卫解决,自己一步步的走到杨青禾跟前,冷漠的眼神,透着股诡异:“要你死的不是我,很抱歉。”
利剑一扬,朝着杨青禾面目就是一刺。
“啊!”
粉釉尖叫一声,扑过去直接将杨青禾压在身下,利剑噗嗤一声斜着划开她的胳膊,拉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杨青禾闷哼一声,倒下去的那一瞬,她脑海里闪现了一刹那被忘却的记忆……
乾擎宫的御案上……她被淳于慎压制软倒,迷迷蒙蒙中,他在她的耳畔啄了一口:给朕再生个孩子……
“噗嗤……”
那是利刃入骨的声音,杨青禾觉得有抹红光在眼前一闪而逝,随之入耳的是一道接一道的呼声。
她却听不见,麻木的伸手去模肚子,似乎已经感觉到了什么在流逝。
天空开始飘雪,仁昌十八年的初雪,她记了一辈子。
如果痛疼有重量,那日的流产之痛,却是她无法称出重量,太痛了。她后来一直想,那是上天惩罚她,因为她想过放弃孩子,她自诩胆大聪明,却实则太狭隘胆小,怕痛,怕伤害,连被爱都怕……
“青禾……”
“杨青禾……”
杨青禾无神的睁着眼,任由雪花落在眼皮上,凉的入骨,苍白薄脆得如同水里的影子,一碰就碎。
她抬头望向他们。那目光,不知道是不是淳于慎的错觉,那目光瞬息亮,又透心凉。让淳于慎总觉得有某种他本来可以把握的东西,却在他还未领悟抓住的瞬间,倏而流逝了。那种未知的恐慌,针刺一样难受。
杨青禾,他喊得是她的名字。闭上眼的那瞬,杨青禾抬起了手朝他伸过去,晕厥后却是不知自己的手落在了靠左的荆浒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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