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青禾迎风旋舞,广袖生风。她的舞步如出水芙蓉风姿柔美,俯仰顾盼,意态横生。她由远至近,舞步与琴声相互相应,那么和谐。
马车上,弹琴的荆浒的目光望着她,既深情,又闲淡。就在众人为之沉醉的当口,一股阴鸷肃杀的气息伴着尖锐的呼啸,破弩而来。
杨青禾柔身而飞旋,瞬息百变,蜿蜒辗转,如山林间浮存的雾霭,如穹宇里婉转的飞烟,极轻灵柔美。
瞬息间四人本来对峙的身形都动了,杨潇春长枪甩至上空旋转而挡,两个黑衣暗卫双剑舞动,护着突然往箭矢方向扑过去的淳于慎。
刀与箭的格杀碰撞,竟也清越而似金石之声。箭声细密,骤然稀。琴声紧,一时铿锵。
那藏于杨家军十数个杀手在杨青禾一丈外被挡住,慢一拍才醒悟过来的杨家军围上来绞杀。
旷美山林,只可见她的白衣,刀光,渐成一片,柔与刚,混淆视听。
淳于慎是最先挡在杨青禾身前的,等杀手都被牵制住,才突然欺身而至,他抓住杨青禾的衣袖,正好杨青禾突然仰面倾身,跌落至他的怀里!
她的长发,飞散如青烟般,柔若游丝轻拂过他的脸。杨青禾仰倒在他的臂弯,那个瞬间是如此近,清晰得可以看见她纤长的睫毛,起伏的鼻梁,微挑的唇角。
近得可以听见她的呼吸。
萦鼻的清香,怀里的温香暖玉,熟悉到让人心软,淳于慎尚未意识到,插入他胸口的那把刀。
那个瞬间很是诡异,淳于慎觉得好像在摘取玫瑰时不小心扎了刺,细长倏息的痛,然后没有征兆地缓缓流出血来。而他的神志犹可判断的,却只是玫瑰诱人的芳华与香息。
时间就在那个瞬间停滞了,一时他们如石雕一般,保持了那个姿势。
一黑一白,男的高大英伟,俯首倾身,女的仰面在他的臂弯里,秀发如瀑,衣袂飘垂。
当刀剑声息,一场绞杀停,一时所有人,看着他们,也都停滞没有敢奔上去。因为所有人都不能确认,到底是谁,出了事。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却令人突生一种不胜幽寒的死寂。
山石草木,长河落日,天地皆不再有声息。
淳于慎只觉得心漏跳了两拍,他好半天不能思维,也没有声音。
直到过了很久,他试探着唤,“杨青禾,你爱过我么?”
“从未。”
然后淳于慎,突然倒下。
说话的时候,很近,近到启口张合间唇瓣淡淡擦过……让她想起了那个午后,那许多个午后,云很淡,风很清……
“朕对你好,只是因为朕想。”
“朕是想对你好的,朕第一次这样想。”
“爱妃,你的汤好喝,朕甚喜……”
“朕真心,稀罕你。”
“若我的爱不能造福,你是不是要舍弃。”
“我不会置你于危险,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我若连你都护不住,这南陵天下又如何守的住。”
……
温热的液体淋满了杨青禾的双手,透过她的指缝渗入,染上她素白的衣衫开出大片大片暗红的花朵。
杨青禾看着那双长长的凤目安静地阖着,像个熟睡的孩子。抓着她衣袖的右手无声落下,至始至终那只本可以挡住她的刀的左手没有动过。
她鬼使神差的翻看他的手,掌心的伤疤那么暗淡,她模索着,喃喃自语:“我可以不原谅自己,却不能不原谅我爹爹……”
一股浊气涌上心,杨青禾跌坐在地上,杨潇春丢了长枪俯身过来,“青禾,你……”
“爹爹,我……杀了他,噗……”
“青禾!”
据说,两个人相处久了,会达到一种莫名的默契,比如:你爱我,我也爱你。♀又有一语道尽爱情的残酷,情到深处人孤,拥有之后没有珍惜而失去,从今以后,忏悔无门。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茶蘑外烟丝醉软。春香呵,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
床上的人翻了个身,睁开眼,看见床头小几旁倚着两个小宫女,头垂着时不时一点一点正在打盹。杨青禾撑了撑手臂欲坐起身,哪知臂弯一软,却月兑力跌回了床上。
一番动静惊醒了两个宫女。
“外面是谁在唱曲儿?”她问道。
其中一个小宫女瞪大了眼睛,忽然转身拔腿就往外奔,一路嚷道:“快!快告诉皇上!娘娘醒了!”
另一个宫女显而举止庄重稳妥许多,只是瞠目看着她犹带一丝颤音回道:“娘娘睡了这小半年可算是醒了,皇上日夜忧心。”
杨青禾蹙了蹙眉,再次问道:“外面是谁在唱小曲?”
那宫女道:“皇上今日登位,百官助兴,前庭有人搭了戏台子,在唱新练的曲子。”她闭眼问道:“这唱的是什么?”
那宫女恭恭敬敬回道:“唱的是一出昆戏,唤作‘惊梦’。”
“惊梦……惊梦……”杨青禾嗫嚅在唇间重复了几遍,忽地抬头看向她:“皇上?哪个皇上?”
那宫女掩口一笑:“娘娘说笑了,皇上还有哪个,自然只有一个,便是栩王了。方才皇上还抽了间隙过来瞧过娘娘,不想可巧刚走,娘娘便醒了。”
“栩王……”杨青禾脑中忽地乱作一团,“栩王……你说哪个栩王?”她一把攀住宫女的袖口,“瑀宣帝呢?你说我睡了半年?他为何不来看我?”
“瑀宣帝……?”她一时怔怔不知答言,被杨青禾揪着衣袖一遍又一遍重复问,方才小心翼翼道:“那……南陵皇帝如何来的这溯溪皇宫,他不是半年前就殁了吗?”
“轰隆”一声巨响,杨青禾脑中炸开一团血雾。
血,满目的血,沾染了她的双手……是的,他死了啊!是她亲手杀的?!
杨青禾捧着双手,遽然胸口剜肉一样痛。她蜷起身子缩在床角,痛得直不起身,霎时心肝脾肺皆像被剜了出来,活生生,鲜血淋漓触目惊心地被弃在地上。她拧着手腕,蛮力地拧着……
“娘娘!娘娘!怎么了?!你莫要伤了自己呀!”
杨青禾痛得胃里抽筋,张惶失措望着她,“好痛,痛死了……”她捂住空荡荡的胸口缩成一团。
那宫女满面惊恐,直道:“娘娘,你哪里痛啊……”她跪上床沿,匍匐过来想来查看她是不是有伤口,“没……没有……你哪里受伤了,没有呀……”
“手……我的手……”杨青禾嚎啕落泪,似巨痛不止。
“怎么了?”有人踏了进来,颀长的身子,明黄的袍。
淳于慎?
杨青禾泪眼朦胧顿在那里,万物静止。
“皇上,娘娘……她说很痛……奴婢找不到伤口啊……”那宫女哆哆嗦嗦,魂不附体。
“青禾,怎么了呢?”
海市蜃楼一瞬间轰然崩塌,淳于慎从来不叫她青禾……胸口又被剜了一刀,血肉模糊……杨青禾纠结拧曲着双手,喉头里翻涌着血腥的味道。
“好苦,好痛!我是不是快要死了?”她失措无助地看着他。
溯溪国新登基的王夏侯栩,上前压住杨青禾的手,将她抱进他怀里,拍着她的背,轻声道:“不会的,有我在,你如何会死呢?况且,我们还要携手百年,便是天荒地老也不够。青禾只是睡了太久,身子难免有些不适。”
杨青禾倏尔挣开他,“不要碰我,我好痛!”
“哪里痛呢?”夏侯栩温和地看着她,抚着她的肩,“哪里,我帮你镇痛好不好?”杨青禾捂着胸口,只觉得那痛从胸口处泛滥,直达四肢百籁,针砭刀刺一般,说不出哪里痛,却又处处都痛,她蜷紧身子,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哪里痛……好苦,嘴里都是苦的。你救救我……”
夏侯栩替她拭泪,却止不住,“吃糖便不会苦了。”他随手竟然拿出一颗冰糖,亲手喂入她的口中。
听着渐渐平复了的她错落起伏的喘息,夏侯栩轻柔的抚模着她的头。杨青禾倚在他怀里,只觉着轻飘飘地越来越倦,缓缓地睡了过去,却连梦里亦是如影随形的痛楚。
那站在床头的宫女哆嗦的厉害,这不是她第一次看见,可这回看见杨青禾痛苦的样子,却分外觉得残忍。
不晓得睡了多久,睡过了日,睡过了夜,睡去了那些痛。再次醒来,又是一个晴天,和煦的光透过窗棂铺洒进来,庭院里有鸟声婉转私喁,有人背对着她在屏风外抚琴,高山流水泠泠淙淙。
杨青禾赤脚起身步出屏风,越过那个抚琴的人,推开窗户,暖风夹着丝丝云絮扑面而来,廊檐下一对凌雀正在衔泥筑巢,扑棱着翅膀忙忙碌碌。
“青禾,你终于醒了。莫要再这样睡下去,好吗?我好怕自己还未来得及将你娶过门,还未来得及好好爱惜你,你便这般睡到了地老天荒。”
杨青禾怔怔的不敢回头看那抚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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