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柳玉第一次只身在外地过年,越是接近年关,就越觉得失落。
她坐在案桌前,手执着笔,想写封信寄去长乐村,心中虽有无数的话想倾诉,却又觉得无从下笔。
她想把这小半年来的事一一说出来,但是理智却如悬在头顶的一把利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如果把自己的事都说了出去,害的不仅是自己,也是长乐村的村民们。
往年这个时候,大伙应该都忙起来了吧。柳玉双手托腮,愣愣看着窗外细碎的雪花。
洁白的雪花飘飘扬扬,如一只只精灵在飞舞,最后栖息在屋檐枝头,把柳玉的思绪遥遥带向远方。
虽然仅仅离开了几个月,却觉得仿佛有几个春秋般漫长。不知道李婶可还安好?里正的身体是否依旧健朗?那个见到自己总是红着脸的李小虎应该也快弱冠了吧,是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
柳玉幽幽叹了口气,凝视着雪白的宣纸。久久才在上面写下“在外游医,安好,勿挂,柳玉敬上”几个字。
而后便把纸折了折,塞进信封中,用蜡封好。
桌面上还有一张宣纸,上面同样也是空白无字。这是柳玉为陈玢玢准备的。
她拿起宣纸抖了抖,悬放在面前,窗外亮白的光线透过薄如蝉翼的宣纸,在柳玉脸上映照下柔和的光泽。
该在上面写些什么呢?安好勿挂?陈玢玢虽曾为自己好友却算计于自己,柳玉不是个以怨报德的老好人,着实写不出这四个字,但她又想起陈玢玢的苦衷,不由又幽幽叹了口气。
曾有一次,柳玉问陆归殊,他是以什么为要挟令陈玢玢与自己阴谋相算,陆归殊只是丢了本厚重的书给柳玉,淡淡道:“你想知道的都在里面。”
彼时柳玉将信将疑打开,却不由愣住了。这是华城近十年来关于刑事案件的记录,包括各个非自然死亡人口的登记。其中赫然包括陈玢玢的相公,张骥名义上的养父母,张氏夫妇的名字。
难道张氏夫妇也是非正常死亡?柳玉疑惑地接着往下看,却越觉心惊。
原来那年张氏夫妇买下赵骥,是为了给自己病弱的儿子做个伴,后来见他机灵又勤奋,帮着做了不少的事,夫妇俩欣慰之下就给他改了张姓,把张骥当做半个儿子来养,但却从不教他识字。于是张骥便认为张氏夫妇是看不起自己,便暗暗怀恨在心,照顾他们病弱的儿子时,也就没有那么细致了。
久而久之,本就体弱的张公子病衰而死,张氏夫妇也因此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于是了大病一场后便久卧在床,本就觊觎张家产业的张骥就乘此机会,将张家的生意全部揽在手下,架空了自己的主人,又拿着房契威胁他们撕了自己的卖身契,签下收养的证明。而后他又拿着这份证明到官府公证,名正言顺的成为了张家继承人,一步一步把生意做大,最终使张府变成了华城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至于张氏夫妇,早就被他给饿死了。
陈玢玢嫁至张家后,虽然夫主已死,却仍旧是张家的人。陆归殊手里握着足以使张家颠覆的证据,他又是权倾朝野的王爷,动动指头便可使张家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故而由不得陈玢玢不听他的命令。
思及此,柳玉心中五味杂陈,纵然自己原谅了她算计自己入京,却依旧觉得心中仿佛堵了一块石头般,怎么都不舒心。
柳玉凝视着米白的宣纸良久,忽然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一幅药膳方子,而后像刚才那般折好,塞入另一个信封。
当把两个信封交给小厮后,柳玉遥望远处仍飘着雪花的灰白天空,脑中闪现宝哥儿稚女敕的脸庞。她暗暗叹了口气:姐姐,希望你别让我有下手的机会。
……
两三日说快也快,转眼就除夕了。
一大早柳玉就被院外洒扫的丫鬟吵醒,但鉴于晚上还要守岁,她又死赖着没起床。直到房门被轻轻叩响,随即又响起一道温润如玉,带着笑意的嗓音:“驱傩开始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一听到这话,柳玉立马来了精神,掀开被子就扬声应道:“去、我去。”
驱傩其实就是古时候驱鬼迎神赛会的迷信活动,但十分热闹。彼时会有各个班子的伶人带着面具,身着五彩衣裳,手执金枪龙旗。而后以身材魁梧者,贯全副金镀铜甲装将军;又以镇殿将军二人,着甲胄装二门神;其余诸人则或装判官,或装钟馗、土地、灶神等,大约有千余人之多。
柳玉拉开房门的瞬间便看到门外陆归殊那双带笑的眉眼,他依旧白衣翩翩,墨黑的发上绾着金丝嵌玉发冠,腰上束着玉带,袖口衣摆处还有浅金色的滚边,显得他贵气十足。
柳玉狐疑地瞅了瞅他:“你也要去?今日不忙了吗?”
陆归殊的心情似乎很好,他一扬眉,轻笑道:“元旦官员皆有五日休沐,我堂堂一王爷,怎么也不能比他们更累不是?”
偷懒偷得这么理直气壮,估计他是第一人。柳玉默默盯着他半晌无语。
驱傩的人着实很多,拉长了的队伍整整占了两条街,所到之处,必然爆仗先开路。道路两旁的店家们都在忙着整理店面,粉刷招牌,小孩儿们则到处乱窜,发出的嬉笑声令大人们不由莞尔一笑。
柳玉挤在人群中张头张脑,自从在长乐村定居后,她真的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热闹的景象了,现在就连那些原本在她看来十分乏味的游街表演,此时看起来都趣味十足。
陆归殊扯着柳玉袖口以防她走失,见到她那兴奋的样子,不由笑了笑:“明儿的大朝会比这热闹多了,你不用……”
“什么?你说什么?”由于前方的爆仗声震天,柳玉没听清陆归殊的话。她回头看向人群中那个白衣男子,黑白分明的双眸中熠熠生辉,亮得惊人。
陆归殊笑着摇了摇头,转而递给柳玉一个纸包。
柳玉接过一看,忽的愣住了。里面包着的是她最常吃的芙蓉糕,入手还有微微的温热,却让她心中蓦地一暖。今早出来时,她什么都没吃,没想到陆归殊竟然注意到了。
看完驱傩,在街上又逛了一会,两人就回去了。
柳玉想起方才在街上时,陆归殊似乎一直牵着她的衣袖,顿时觉得脸上有些烧,于是便借着晚上守岁要补眠的借口,灰溜溜跑回房中躲起来了。
陆归殊看着柳玉鸵鸟一般的背影,挑挑眉,转而就出府忙去了。
当傍晚柳玉再次起床时,郁立若就前来告知陆归殊留在宫中守岁了。不知怎么的,她居然松了口气。
府里最大的男主人不在家,算是半个女主人的郁立若就挥了挥手,吩咐丫鬟们把年馎飥和消夜果这两种守岁吃的吃食端进柳玉屋子,柳玉又从藏书阁中抱了一叠古籍,准备好好享受这次除夕夜。
两人本就相熟,此时又居同一个屋檐下,郁立若便又提议下棋来打发时间。一想到棋,柳玉就觉得手痒痒,忙不迭答应了。
虽然自己棋艺烂得可以,几乎逢弈必输,但从未和郁立若下过棋的柳玉还是兴致勃勃。
当吃食和棋盘准备好后,她便迫不及待把丫鬟们都赶了出去,美其名曰让她们自己去玩。而后搓着手,对郁立若嘿嘿笑道:“我棋艺不好,你可要多多相让。”
郁立若莞尔一笑:“我自小棋艺也不好,方才还生怕会遭你嫌弃,现在却是多虑了。”
但事实证明,永远都不要听信一个人自谦的话。
柳玉愁得苦着脸,捏着棋子的手在棋盘上游移不定。
是下这里好呢?还是这里……这里似乎也可以……
棋盘上虽黑子白子绞缠,却是白子占据了大半江山,黑子被逼得只能盘踞在一个小小的角落,苦苦寻找着能突破重围的口子。但每挣扎一次,白子便追上封死了退路。
不到半个时辰,黑子就又少了大半。
“我认输,我认输。”柳玉一扔棋子,连连嚷道,随后赌气一般抓起一把果脯就往嘴里塞去。
正在分拣棋子的郁立若见到柳玉这副难得的孩子气模样,不由扑哧一笑:“这才第一盘,说不定下一盘就是你赢了。”
柳玉狐疑的瞅着她,将信将疑道:“你……可别唬我。”
但是事实再一次证明了,什么叫做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戌时已经过半,郁立若捧着古籍看得津津有味,柳玉却攒着眉头,对着棋盘苦思冥想了小半个时辰了。
这局虽然比上一局稍好些,但自己的黑龙却被白龙咬住了尾巴,死死摆月兑不掉,不论走哪一步棋都会有被一口吞的危险。
真是,愁啊——
看书的郁立若抬了抬眼,瞧见柳玉还是一动不动盯着棋盘,不由莞尔。她伸出芊芊素手,点在棋盘一角,轻声道:“如果你下这里,我下这里,然后你再下这里,就能突破了。”
柳玉盯着棋盘的双眸一亮,她恍然大悟一般轻轻敲了下桌面:“对!我方才怎么就没注意到。”
而后她又兴致勃勃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眸子亮亮的,活像一只讨乖的小狗:“离子时尚早,不如边下你边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