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儿近来越发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
只因这凡间有句话是这么说的,说是当一个人越来越频繁地开始怀念从前时,那这个人不是老了就是在老去的路上。
她想,自己应该属于后者。可岁月匆匆,她已在白煦过隙的菩提时光中张扬地活了几千年,且神仙若是成功渡了本命中的劫难,应还会更长久地活下去,她这几千年的生命在神仙扎堆的九重天上算不得什么,想到这便更加疑惑,神仙几岁才是“老”了呢?
她近年来总是这个状态,百日黑夜里若是无事便开始东想西想,想很多事,很多过去的事。大抵是人经历的事情多了,茫然无措的时刻也越来越多了。她早已不是三年前开初下凡时的那个冲动易怒的六仙女了。她这个状态陆一看在眼里,却不说什么。许是他也不知道说什么,还是不想说,她也懒得去深究。在郑国浑浑噩噩住了三年,她习惯了郑国不比唐国儒雅文艺的江湖热血气息,习惯了各式门派的热血大侠在街道上飞来飞去的热闹景象,习惯了大街小巷随处传播的赞颂世子的诗歌,却仍没习惯江喻不在她身边的日子。她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她那夜没有走出江府大门,是不是他们现在就像这大道上随处可见的夫妻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会亲手做饭给他吃,然后听得他赞一声好,脸上是满足的笑意。这曾经是她最向往的生活,然而到现在也没有实现过。
很多大事发生的时候,往往最是悄无声息。悄无声息到这事儿已经结束了,你才后知后觉地听说。捶胸顿足焚心蚀骨。可这有什么办法,这大抵就是所谓情深缘浅。
她总是想起那夜滔天的火海,眼前只余一片亮红的火光晃晃而动,咆哮的火舌肆虐着直往天际而去。她从未有一刻觉得自己是这样没用。火星噼啪地烧破屋檐,滚滚浓烟中只听得房屋倒地轰然巨响的声音。却听不见任何人声,似是早就消亡在这仇恨的火焰中。从满地废墟的院子里醒来,身体没有一处不疼。但这疼又怎比得上心中的疼。她睁开眼,迷蒙地看着向她伸出手的陆一,脑子仍有些混沌。张了张嘴,开口时的嗓音先把自己吓了一跳,干涸破碎如油尽灯枯的老妪:“你一定知道他在哪儿对不对?带我去找他好不好?”
陆一眸中忽闪,情绪辨不分明。她说完这一句,已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眼睛一翻就要晕过去。一双手牢牢接住她,低沉嗓音响在她耳边:“对,我知道他在哪儿。可你一定不能死,你若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努力撑着,眼睛瞪得大大的,她想我是仙女,我怎么可能会死,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儿,一口气上不来,咳了好半天,待缓过来已经泪流满面。她蜷在陆一怀里哭起来,发了狠似地哭,她发誓她一辈子都没有当着一个人这么哭过。陆一温柔地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一席蓝衣已沾满了灰。她哽咽着,死死抓住他的衣袖,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浮木:“可他们都说他死了……”
陆一盯她良久,终是缓缓道:“他没有死。唐国不出三年便会覆灭,他无路可去,只会是在郑国。”抱得更紧了些,“我会去郑国,你也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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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三年间,她几乎踏平整个郑国,却半点没见着她所寻之人的人影。她甚至怀疑陆一是在骗她,却从来没有想过江喻或许真的不在了。这是陆一所说离唐国覆灭的最后半个年头,也是她大劫将来之际,唐国已溃不成军。大凉多年的分裂或许要结束了,也许不用个几年它将又是一个统一盛世。但这些国事蓝儿不关心,她关心的从来只有江喻一个。只是如今这份寻人的热情也随着希望越加的渺茫而渐渐减少了下去,也许不久就要熄灭了。
烛火微晃,夜色朦胧。华灯初上,蓝儿从客栈雕花的木窗往下望,瞧见暖融的街灯下立了个人,着一袭蓝衣,从下方遥遥望着她。端端只是站在那儿,就自成一派景象来,引得路过的少女频频回头。灯光晕糊了他的面容,蓝儿其实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知他一定在望着她笑,嘴角微勾起一点儿,似笑非笑。因他总是这么个风度翩翩的从容模样,明明笑了跟没笑似的也要笑一笑。从这点上讲,蓝儿觉得自己还是比较了解他的。
她随意换了身衣服下楼,发现陆一已站在门口。她有些意外地扬眉:“今日怎得了空,来我这了?”
陆一笑笑,随手给她披了件薄外套,她一时有些发愣,但陆一接下来的话却更是让她惊讶:“你忘了?今日是溱洧节。”
她一怔,抬了头看他。溱洧节是大凉每年八月十八的传统节日,是互相爱慕之人表白或幽会的日子,俗称情人节。她心猛地疼起来,一阵一阵火烧火燎似的钻心地痛,痛得她五脏六腑像被谁大力撕裂一般。很久没有这样痛过。她额际渐渐冒出汗珠,陆一见状有些诧异,忙扶了她靠着门口,探了探她的额头,微讶道:“这么热?”
蓝儿努力抑制自己不叫出来,也没心思搭理陆一的调笑,心正抽搐间,客栈对面的兵器铺子忽然走出来一个人来,向着左边去了。她险险看清那人的侧脸,当即有如被雷劈中,半晌动弹不得。直到那个人快消失在视线尽头,她突然一把抛开盖在身上的外套,竟连法术都忘了使,跌跌撞撞地向前追去。陆一愣了一愣,捡起掉落的外套,追上前时,只看到蓝儿瘫坐在十字路口中央,一双漂亮的眼睛通红,两行清泪从脸庞坠下,极轻地滴落在她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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