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摆了只白玉瓶,白玉瓶中插了支白月季。♀陆一正摆弄着那支即将枯死的月季,闻言抬了头,疑惑道:“我喜欢谁?你不知道?”
蓝儿奇道:“在下与公子相识不到半日,又怎么会晓得公子中意谁……”
话未说完,陆一一只手已覆上她的手,冰凉的指尖摩挲过她的手背,她猛地颤了颤。陆一望着她深情款款道:“溱洧节这日,古往今来女子向来只收自己意中人的芍药。我虽不是女子,但也收了你的花,蓝公子还不明白么?”
蓝儿大惊,看了一眼清翎,急忙抽出自己的手,磕磕巴巴道:“可是,可是……啊!可是后来我又抢回来了啊,所以……”
“所以这番举动才更让在下心伤。”他虽说着悲伤的话,嘴角却隐隐带了丝戏谑。清翎早已忍不住轻笑起来,蓝儿又恼又怒,方才一腔做媒婆的豪情被尽数浇灭,恍然才明白他是在戏弄她,登时气得一张脸涨得通红,又觉得极丢面子,一把抢过陆一面前的杯子,恨恨道:“陆公子这般能说会道,怕是也不需要喝什么茶水润口,这杯茶便由我帮你喝了罢!”
说罢便仰头一饮而尽。
清翎登时傻了眼,连一向淡定的陆一也吃了一惊,握着月季花的手竟惊得抖了一抖。一片花瓣飘落下来,躺在蓝儿重重敲在桌上的喝得见底的陶瓷杯的旁边。陆一盯着那杯子,忽然笑了一笑,道:“蓝公子真是聪明人。如此高深的占便宜的手段,陆一佩服。”
蓝儿刚想问什么占便宜,擅长察言观色的清翎已贴上她的耳朵,私语一阵,蓝儿听清她的话,一张小脸先是一白,再是一红,浓烈的颜色如火烧云一般直直蔓延到耳根,一双清眸盯着陆一的嘴,神情越来越不自在。
这杯子,竟是陆一喝过的!
也就是说,上面还沾了他的口水……
她,她竟喝了一个凡人的口水?!
蓝儿有些不能接受,不,是根本不能接受!这,这算不算间接接吻?如果算的话,她的初吻就这么给了陆一?而且还是她主动的……
蓝儿差点晕过去,稳了稳身形,目光却不自觉地往陆一的嘴唇看去。她不得不说他这张嘴倒是生得极好,薄如蝉翼的唇,饱满的色泽,粉女敕如三月盛放的桃花,在雨后悠悠转醒,身上犹带了些晶莹的新露。♀让人一看就想亲……
这个念头一出来,她自己先吓了一跳,然后就想给自己一巴掌,好歹她也是堂堂六仙女,俊男美女在天宫不知看了多少,若是被众仙知道她竟被一个凡人所迷,产生些不堪的想法,她以后在天上也不用待了。这陆一一定是和她有仇,总是莫名其妙栽在他手里,若是平常斗嘴她定能反驳几句,可如今这般形势,却是叫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陆一瞧她垂头不语的娇羞模样,眼底微蕴了一点笑意,长臂一伸,已将那陶瓷壶稳稳拿在手中。他不紧不慢地往那被蓝儿喝光的杯子里又添了些,只倒得那茶水快要溢出来才停手,莹白如玉的手指转着那杯子递到蓝儿跟前:“既然蓝公子如此爱喝大红袍,那就多喝点。”
蓝儿道:“你……”
陆一二话不说将那杯子塞到蓝儿手里,又补充道:“不用谢了。”
蓝儿:“……”
***
眼见气氛焦灼,伶俐的清翎忙出来打圆场:“少爷刚才喝得多,现在怕是有些撑了。这杯茶我代少爷谢过陆公子的好意了。”想了一想,“传闻陆公子不仅爱茶还会制茶,当真是文雅。公子喜爱喝什么茶?奴……我去给小二说一声。”
陆一挑了挑眉:“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会制……”“茶”字还未出口,手背上突然一痛,转头时蓝儿正拿着那支芍药,深深地看着他,嘴里霹雳啪啦像放连珠炮:“我才想起一件事,陆公子先前收了我的芍药,按道理说应是还欠我一个要求对不对?虽然我后来将它收回,那是因为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不方便说,陆公子是个妙人,也一定不会问对吧。所以方才的事便不能算数,”又使劲戳了戳他的手背,“这芍药你还要么?如果你不要,这里还有支月季……”
陆一默默地瞧着她,心里头却突然想起一个词,叫舌灿莲花。他以前以为他的那些兄弟姐妹们大概都当得上这个词,如今再一瞧蓝儿,突然觉得他们实在比她弱了许多。单是没有任何道理却能硬扯出一堆让人不能反驳的话这条,他那些说归说却不敢逾矩的兄弟便差了不止一点。
他静了许久,将那支芍药并月季一道拿过来收入袖中,在她些许意外的目光中点了点头:“要,为什么不要?蓝公子要提什么要求便尽管提,在下既答应了你,便自然会做到。♀”
对面那少年似是没想到他这么快便答应了,面上的开心一时竟克制不住。日光抖落在她白衣上少许,有些像被剪碎的湖光山色,漂亮得不像话。她微抿了抿唇,清淡的脸上绽开一个笑,如月华流水下粲然开放的昙花,一刹那的耀眼明艳摄人心魂,漂亮得也不像话:“真的?”
他低笑一声:“当然。”
***
一刻后,陆一重新落座,刚一沾地,蓝儿就紧张地凑过来问:“怎么样?你听到什么了吗?”
陆一淡定地瞧她一眼,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这才开口道:“蓝公子方才说,这里头坐的是这位清小姐的夫君,溱洧节却同人私会,怕他出轨,这才让我前去偷听……探听一番他们在说什么。”
蓝儿沉着地点一点头:“是的。”
陆一叩了叩桌面:“可我听人声,分明却是两个男子。其中一个嗓音粗重带些沧桑,没有四十也有三十五。另一个人年纪小些,大概二十,听着却分外熟悉。”顿了顿,眼神意味不明地扫向清翎,“这位小姐的夫君莫不是也有龙阳之好?收了个俊美娈童?”还刻意强调了“也”这个字。
清翎有些埋怨地看着蓝儿,蓝儿有点想笑,但她这事本就做得不厚道。且不说叫陆一去听墙角——虽然他也只是优哉游哉地在雅间门前转了几圈——但她却在明知清翎对陆一有意的份上仍不留神败坏了清翎的形象,她心中定是恨死自己了吧。忙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意思是“他是我表哥,我自然会撮合你们,你莫要担心”,清翎的神色这才有些缓和。
蓝儿又给陆一杯中续上茶水,唏嘘地道:“陆公子怕是不知道,清小姐怕的就是这一桩事,没想到还真的发生了。唉。”长叹一声,见陆一没什么反应,只好又把话题扯回来,“你可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陆一注视着她倒茶的动作,顿了顿,眼风里将清翎望了一望,才缓缓道:“他们说话声音极低,我只听得他们似乎在讨论雪贵人之事。其余的,便听不大清了。”
“雪贵人?”蓝儿默念一遍,大抵是宫中一位妃子,这么说来那官服男子竟是宫中之人?江喻好好地打听皇上的妃子做什么?她想了一想,又问:“别的什么都没听到吗?”
陆一沉默一瞬,道:“没有。”
“我初来临水,竟从未听说雪贵人之名。陆公子可否给我讲一讲,这雪贵人是谁?”蓝儿斟酌一番,继续问道。
此话一出,饶是淡定如陆一,也不由得讶了一讶,道:“你不知道?”身侧的清翎一张脸更似雪白,许是因为穿着一身大红的缘故,然而纵是精致的妆容也掩盖不住她霎那间的憔悴疲累,蓝儿愣了一愣,嘴上道着“你怎么了”,手就欲扶上她的额间,清翎身子狠狠一颤,往后一退避开她的手,反应大得出奇。
愣愣地看着自己在半空停住的手,蓝儿有些尴尬地道:“……我只是想看看你有没有不适……”
清翎似是猛地反应过来,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血色,勉强笑了一笑:“我没有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来一些事,还望少爷见谅。”语毕又站起来,行了一礼,向二人道:“清翎方才有些失态,乱了仪容,实在是对少爷和陆公子不敬,还望少爷允我暂去整理一番。”
她的礼数标准周全,说着这种文质彬彬的话时倒很是自然,有点像受过什么礼仪训练,倒不像是个侍女的模样。这个念头在蓝儿脑中一晃而过,点了点头允她去了。望着一袭红衣踏着日光跌跌撞撞地消失在柜台拐角,一时竟有些回不了神,还是陆一提醒她:“蓝公子方才不是说要听雪贵人之事?”
“啊,是的。陆公子请讲。”蓝儿如梦初醒。
陆一仍是讶然:“你竟真不知晓?雪贵人之事凡是个临水人就没有不知道的,几乎是传遍街头小巷,但大小版本不计其数,笼统说来有几十个,但真要算起来,她倒是个奇女子。
“唐国皇帝一向爱诗词和美人。传闻那雪贵人沉鱼落雁,容色倾城,选秀入宫时被当今圣上看上,第一日便封了个贵人。但当夜皇上临幸她时不知生了什么变故,第二日她因谋刺皇上的罪名被全城通缉,第三日被抓获,一月后赐死,株连九族,满门抄斩。”
低头饮了一口茶,润了润嗓,“民间谣传关于她刺杀皇帝的原因有很多,但最颇得大家认同的是这雪贵人实是郑国奸细,派来刺杀皇帝的,但却没有得逞。当今圣上大抵也这么认为,总之此后再不选秀,妃子皆是皇帝微服私访时挑来的,至今已有六年不曾选过秀了。”
余音袅袅,绕梁三尺。蓝儿听得心酸,但陆一讲这故事时神色却淡然,眉间无一丝波动,只平淡地叙述着一桩陈年旧事,没有跌宕起伏。这故事其实可以讲得很凄惨很悲凉,民间这么多的版本,不乏些悲情狗血的。但他却只单单挑出几桩事实,没加任何修饰,没有任何情感,纵是如此悲剧性的结局也只是一笔带过,倒是让蓝儿想唏嘘一阵都不行了。
她忽地觉得陆一这人其实很冷漠无情,就算这故事他已经听烂了,但若是真的对故事中的女子产生些怜悯,她不可能感觉不到。但偏偏陆一愣是什么都没让她感觉出来,凄美伤绝的故事给他讲得如白开水一般无味。仿佛这真的只是个旁人的故事,他听过就听过,也不曾往心上去。或者,他其实是不在乎。
不在乎这些是是非非,不在乎这些红尘风月,他就像一个高高在上立在众生顶端的人,下面人的哀伤凄绝、爱恨别离如过眼飘散的浮云,一刻都不曾入过他的眼。蓝儿不得不承认这一刻陆一给她的感觉有些像天上的北斗南斗星君,凡人生死只得命薄子上寥寥一笔,大抵是看惯了生死。
可陆一,又有什么道理使得他也是这么个冷心冷性的性子?
除非,他也一样。
***
蓝儿叹了口气,轻吹了一口浮在茶面上的香气:“你觉得呢?她是不是郑国的奸细?”
陆一道:“她是或者不是,与我何干?宫中辛秘本就多得数不清,这类事其实每天都在发生,百姓知晓的永远只是冰山一角,只是可惜了那么漂亮的一个美人。”
怎么说的这么了解宫中生活一样。蓝儿心中月复诽一句,心下却犹自沉思,她这假表哥身份神秘自是不用说,表面上是陆家长子,说是常年在外,却堪堪在江府比艺招亲时回来,将她送入府中后又消失不见,直到几日后的今天才给她意外碰上。行踪诡秘,且方才跟着他的两个黑衣男子形容打扮分明就是侍卫,进茶楼后便不见了踪影,怕是躲在暗中监视,且武功还不低。区区一个世家子弟,出行竟然还带侍卫,她先前未曾多想,眼下细细琢磨一番,倒觉得这陆一实在是不简单。
她假装不经意地扫视他一圈,却未曾发现什么特殊打扮。若硬要说有,那就是陆一的衣服料子极好,光滑平整,色泽明亮,一身湖蓝衬得他身形修长,更添英俊。
陆一察觉到她的目光,道:“你在看什么?”
蓝儿轻笑一声:“我在想啊,我的眼光真的是很好,不知道有没有人跟你说过,公子其实很吸引人呢。”陆一愣了一愣,她望着远处穿过几张木桌匆匆而来的清翎,背后是如丹青绘的亭台楼阁,“陆公子你看,我们茶也喝了,还是不要坐在这里浪费时间,去外头逛一逛。好容易出来了,溱洧节应该不会这么无聊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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