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结 第十六章 火树银花

作者 : 是卿卿

楼道口的光线极其昏暗,因两旁都竖了墙,故而光线只从能从入口汹涌进来,故而一位玉衣美人从入口正欲上楼时,因背着光,蓝儿并没有认出她来。♀

彼时她正和陆一谈笑着下楼,清翎恹恹地跟在后头,但面色比刚才仍是好了不少。茶楼里喧哗阵阵,耳畔萦绕着各式各样的谈论声,从墙后头遥遥传过来。清翎附耳跟她说那是罗嫣的时候,玉衣美人正堪堪从她身旁经过。

她这才借着从二人中直穿而过的一束光看清美人的侧脸,的确是罗嫣,她今次却同平常有些不一样,但这不一样在哪,她确有些说不上来。只觉得她似乎漂亮了一些,脸上微微带着一点笑意,看得出来她心情很好。这疑惑随着清翎极轻的一声“小姐莫慌,我帮你教训她”的话音落下时方才顿悟,但同时那刚才还如一只蝴蝶翩翩上楼的罗嫣立刻身子不稳地晃了晃,接着便如断了翼般直直坠下楼梯去,一声轻呼刚喊出口,身子已重重摔在下头几节台阶上。

蓝儿愣了半晌。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从清翎话刚出口到罗嫣摔下楼梯,也不过一眨眼的事。她在这一眨眼中弄懂了罗嫣到底哪里不一样,原是她今个化了妆,描了眉,上了新装,显然是特意打扮过,比昨夜好看了不少。她心中那一丝不爽还未冒出头,她那心思玲珑的婢女清翎已先一步作出反应,居然在罗嫣脚下使了个绊儿,生生将她踹下楼去。

这,这朵解语花也太会解语了吧……

美人可怜地瘫坐在一楼的楼口,清翎这一绊不知使了几成的力气,但生生摔在台阶上的滋味却着实不好受。罗嫣的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她也未发出什么声音,一只手攀住一旁的扶手,似是想要站起来。

蓝儿叹口气,几步下楼来正欲伸手搀她一把,一声愠怒的熟悉声音却砰然炸响在头顶:“你在干什么?!”

蓝儿一只手刚触到罗嫣,听闻此话吓了一跳,转了头往上看去,江喻正端端立在二楼楼口,眉间拢了一丝怒气,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身后仍站着那个穿着官服的中年男子。

她还未说话,江喻已三步并两步冲下楼来,几乎是一把打开她的手,又一个打横将她抱在怀中。目光锐利地上下打量她一番,冷笑道:“公子生得倒是好,可惜心性竟如此狠毒,一个女子也下得去手?我倒总算明白‘道貌岸然’是个什么意思了。”

怀中的罗嫣面上有些绯红,轻声道:“我没事。”

江喻却充耳不闻,回头向着二楼遥遥行了一礼,道一声“多谢谢大人相助,今日在下还有些事,便先行一步”,抱着罗嫣便大步流星地扬长而去,直到身影湮灭在茶楼门口的亮光中,连头也不曾回。

罗嫣逆光而坐,便是蓝儿一双神仙眼都没看清她的模样,江喻却只凭一个身形便认出她来,该是有多熟悉啊。上头的官服男子挺着个大肚子从她身旁经过,摇摇头叹了她一声。她置若罔闻,看了半晌,忽然觉得罗嫣此生最亲近江喻的时刻,大概就是昨夜和今日的两个怀抱吧。

***

溱洧节果真不无聊,尤其是到了晚上,白日的市集换了新装,角楼长街皆挂起盏盏花灯,一溜排地悬在天幕中,与夜空中的璀璨繁星遥相呼应。

灯盏周身拢着暖融融的光团,皆是不同颜色,一直亮到长街尽头。熙熙攘攘的人潮中不时传来几声少女的娇笑,一只手提了盏花灯,一只手牵着自己的意中人。街边摆摊的大都卖起了灯笼,灯的式样繁多,有七彩琉璃制成的八角宫灯,有羊皮做的水晶花灯,还有纸糊的手绘灯笼,照得黑夜亮如白昼。

蓝儿穿行在重重人影中,方才的颓然也被这般漂亮景致一扫而光。其实下午与陆一清翎边逛边玩,她其实已经不怎么生气了。她一双清眸东看西看,一会儿在卖糖画的摊子前驻足,一会儿又跑到捏泥人的小贩前张望,脸上是天真纯净的笑意。

陆一和清翎跟着她缓缓走在后头,陆一手中拿了只布偶,黄头发,红鼻头,裹着一身花衣裳,是刚才蓝儿扔圈圈时中的奖品,顺手就送给他了。他看着蓝儿在前头似个兔子般东窜西窜,嘴角微微勾起,眼中带了连自己都没发现的笑意。身侧的清翎手中提了盏花纹羊角灯,唏嘘道:“我倒是很久没过溱洧节了。”

陆一仍盯着前头的白衣少年,瞧见她正蹲在一个地摊前挑选首饰,眸中笑意更深,心不在焉地回道:“我也是。”

清翎抬头看他,微皱了皱眉:“你该不是喜欢上她了吧?”

陆一回过头来,淡淡瞥她一眼:“若是我真有这么容易动心,怕是早死在我几个兄弟手中了。”

清翎低声道:“但愿如此。”说完便不再看他,抬了脚向蓝儿跑去,嘴上还叫着“少爷,等等我呀!”

她身后,陆一默然盯着灯火琉璃下一红一白蹲在摊前的身影,微眯了眯眼睛。

***

粗布上整齐列着几排首饰,五颜六色,另人眼花缭乱。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小贩大喇喇地坐在地上,唾沫横飞地向蓝儿和清翎介绍他家的首饰多么多么好。纷乱脚步从二人身旁走过,一只繁花布鞋不留神踩在布上,险些踏碎了放置在边角的两串手镯。小贩急忙爬过去捞起,心疼地拂了拂:“还好没踩坏。”

又絮絮叨叨地抱怨了一句:“走路真不小心。”刚要把那手镯放回原位,一双玉手却制止了他,同时一个清丽嗓音响起:“慢着,拿来给我看看。”

小贩回头,却见是方才挑了许久也不曾挑中一件的白衣公子,忙双手呈上,欣喜道:“公子真是好眼光。这可是小人摊上品质最好的镯子,且还是一对鸳鸯镯,开过光,能保佑情人长长久久。一双狐狸眼扫了他身旁蹲着的红衣少女,“公子可是要买给身边这位姑娘?”

那白衣公子却充耳不闻,拿着鸳鸯镯静静地看了会,忽而开口道:“清翎,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呢?”

那名唤清翎的红衣少女一愣,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话。静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泠泠嗓音中带着抹悲凉:“以前是有的。”

白衣少年问:“那后来呢?”

红衣少女垂了眼:“后来?没有后来了。”

白衣少年沉默一瞬:“是给你取名的那个人?”

红衣少女怔了怔,道:“是。”

她们背后是火树银花,明明是分外热闹的场景,喧闹嘈杂中这方地却突兀地安静。“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受?”白衣少年顿了顿,拿起那碧玉的鸳鸯镯,忽而道。

“……应该是日日想着他,瞧见别的女人和他在一块就不开心吧。这个……我也不甚清楚。”

“你说我把这个送给江……公子,他会不会收下呢?”

“少爷……”

小贩听得一阵唏嘘,这世间断袖竟也如此深情!当下有些感动,同情地道:“看在公子一片深情的份上,小人就免了公子的零头。这镯子,三两银子拿去!”

方才还暗自神伤的红衣少女猛地抬头:“哇!你坑谁呢,这么个破镯子,要三两银子,抢劫啊!”还使劲摇了摇一旁的白衣公子,“小……少爷这镯子我们不要了,又贵又不好看,再说了,大少爷此时肯定和罗嫣那小贱人玩得开心呢,我们还是不要自讨没趣罢。”说罢也不顾怒目圆睁的小贩的叫嚷,使劲儿拉着白衣公子走了。

二人踉踉跄跄从人潮中退出来,蓝儿背部却撞上个坚硬物什,痛得她惨叫一声,下意识抬手就往后一挥,一阵清脆破碎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摔碎了。她回头时只见一地琉璃脆片,斑斑驳驳地映照着月光。

脆片旁还立着两双鞋,一双并蒂莲花锦鞋,一双鸦青色长靴,有些眼熟。蓝儿一寸寸往上看去,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待看清二人面容,她才恍然,果然是罗嫣和江喻!

真是冤家路窄!

上午被江喻误会她将罗嫣推下楼,晚上又失手打碎了罗嫣的宫灯!这还真不知是种什么样的缘分,她瞧见江喻目色沉沉地将她望着,暗啐了一口真倒霉。

夜色迷离,长街灯火。江喻的棱角被光晕柔和,却依旧冷厉,他向来长得便是一副不笑比笑好看的模样,此时眉头紧蹙着,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冷漠。她看清楚他眼中不加掩饰的厌恶:“又是你?”

她愣了愣,一旁的罗嫣惋惜地瞧了一眼地上的碎片,道一声:“算了吧。”江喻嫌恶地瞥蓝儿一眼,转身就欲离开。

一阵委屈涌上心头,溱洧节不去陪自个儿媳妇,还带着别的姑娘看花灯逛集市!蓝儿大怒,不留神便将这话说了出来,且说得还不是一般得大声,怒中带不忿,不忿中带凄凉,江喻的脚步猛地停住了。

她闹出的动静太大,就连周遭的人群都好奇地往这里张望,一时间竟围了许多人,将她们四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起来。圈子那头的江喻慢慢转过头来,眸中结起一寸寸寒冰:“你说什么?”

蓝儿被他眸中刻骨的冷意吓到,她从未见到他如此生气的模样。她原以为他一直是那个笑容迷离,说话讽刺的大少爷,却不知道他还有这般吓人样子。禁不住后退两步,被清翎撑住,她听到她轻声说:“小姐莫慌,还有奴婢呢。”

蓝儿反应过来,顿觉丢脸至极。本来就是江喻无理在先,如今倒反过来质问她,真是有趣!当下挺直了脊背,冷笑出声:“难道不是么?”

围观人群中有几个认出江喻来,亦认出他身后的罗嫣。几日前江府的比艺招亲排场大得几乎人尽皆知,是以临水城人都知道江喻刚娶了个媳妇。立刻就有闲言碎语冒出来,有几个胆大的甚至高声嚷嚷江喻不忠,世家子弟便可如此放荡吗,当真是纨绔,这位白衣小兄弟骂得好云云。

江喻面色阴郁得快要滴出水来,一双眼睛紧紧盯住蓝儿,眸中竟微微掀起杀意。场面有些失控,蓝儿本意并不想毁了江喻的名声,奈何现下哗然声大噪,斥责江喻的人声愈演愈烈,怕是第二天江喻的花心事迹就会传遍整个临水。

这当口,一直默然立在江喻身后的罗嫣却轻启朱唇,不徐不疾道:“我不知这位白衣公子同我有什么仇,且不说今日将我从楼梯上推下,方才又打碎了我好不容猜谜得来的宫灯,如此尽心尽力地刁难我不说,现下又将江公子扯进来。敢问公子是姓甚名谁?有什么恩怨还是光明正大地说开来,看公子斯斯文文怕也是个读书人,牵连旁人这等下流手段公子一定不屑为之。”

她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其一将蓝儿先行刁难她的事摆在众人跟前,一口咬定蓝儿跟自己有仇,将众人目光聚集到自己身上,使得旁人认为是蓝儿为报复罗嫣而牵连的江喻,花心这一事便轻松带过。其二又探她身份,让蓝儿不得不自己报上姓名。其三,又暗骂她下流,让她无论再说什么都显得阴险狡诈,怕就算她现下说出实情,众人也不会信。一番话封了她所有后路,这个罗嫣,倒是聪明得很!

果然,众人听罢,又齐刷刷把头转向蓝儿和清翎。摇头的摇头,斥骂的斥骂,唏嘘的唏嘘。遥遥夜幕中,几盏漂浮的天灯熠熠生辉,如焰焰萤火,模糊渺小。蓝儿觉得这一幕似乎有些眼熟,想了一想,想起来了,是她刚刚下凡时。那时她被一个讹人的老太陷害,这帮没主见的凡人也是拿的这种蔑视目光看她,蛤蟆似的嘴一张一合地斥责她,议论她,原来时隔几日,一切都还是这样。

什么都没有变,她这几日经历仿佛是一个梦。她一颗心忽然凉到底,一瞬间对这以前心心念念的凡间失望透顶,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难道就没有一个人看到她是不慎打碎罗嫣的宫灯的吗?就没有一个人相信她、为她辩驳吗?

她忽然有些退缩,亦有些疑惑,自己到底该不该下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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