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水中明月隐隐绰绰,微波上躺着几片红枫叶,一盏孤灯相伴着湖边人影。
蓝衣女子坐在湖边,望着手中的鸳鸯镯发呆。良久,女子伸出一双玉足,试探着试了试水温,有些迟疑地将脚慢慢浸入湖中。
八月的夜晚,水仍是冰凉,彻骨的凉意从足尖蔓延上来,如细蛇缓缓缠绕而上,光滑的鳞片贴着肌肤游动。
马上就要去寒山了,一想到可以见到自己的姐妹,她就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孤身一人下凡,即将遇到自己的亲人,那种迫切感,就如出嫁女子回门时的喜悦和期待。清翎说过,孤身一人从不是办法,她虽然不想刻意去拉拢别人,但在这深宅大院中多一个交心之人,总还是好的。
若是此趟去寒山能见到姐妹,那便将她带回江府同住,下凡不过半个月,她竟有些想念她们了。女子嘴角勾了一勾,兀地想起那日曹璎珞走后,她正欢喜地要前去准备行囊,那玄衣男子却几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几乎是带着压迫性的语气问她:“你为什么要去魏家村?”
她被他拽得生疼,下意识想挣开,却听得男子冷冷道:“你是不是觉得,这是你成亲前最后的自由了?”
她一愣,不明白他说的是何意。近在眼前的男子紧皱着眉,眸中迅速地划过一丝怒气,她下意识反驳:“什么啊,我只是,只是去找我妹妹。”
“妹妹?”江喻挑眉,手上的力道却放轻了:“魏家村这般贫寒之地,还有陆家小姐的亲戚?”
蓝儿趁机抽出手来,转了转酸疼的手腕:“为什么不能?我这妹妹失踪已久,我也是前几日才得到的消息。”
江喻笑一声,面上是明显的不信,却也未揪着她继续问。转身走了几步,却在门口停了下来,头也未回道:“魏家村上下少说也有几百人,而今失踪了近一半,整个临水却未收到任何消息。♀若不是曹璎珞来访,就连我也不知道,你觉得这是何故?”
门外的光汹涌进来,那人站在光影里,连背影都是一片漆黑。蓝儿思虑一瞬,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江家可谓是临水势力最大的家族,魏家村在临水边境,若是出了事,凭江痕的能力,按道理说江府不可能得不到消息。且不说江痕知不知晓此事,可以肯定的事魏家村的消息被人强制封锁了,而普天之下能将魏家村几百口人尽数灭口而不为人知的,只有……
“啊!难道是……”蓝儿惊呼一声,后退几步,下意识地就转头想往皇宫的方向望,无奈她此时身处内室,这一望,只往见玫瑰椅上方悬挂的一幅画。画中山水尽数用几笔浅浅勾勒,唯有一座金玉小楼之上的弄瑶瑟的白裙少女精心描画。无奈少女垂着头,如瀑墨发遮住面容,只瞧见她若削葱根的手指微微挑起一束琴弦,指尖犹沾一点日光。
饶是看不见她的面容,蓝儿仍能感觉画中女子必定是个倾城美人。只因她气质如谪仙,渺渺云烟在她身后都成了修饰。蓝儿看着看着,却觉得她分外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在哪里见过呢……
“你想的一点没错,魏家村此事定与当朝圣上有关。”正待她苦思冥想之际,门口站着的江喻忽然开口,令她脑中本就不多的熟悉感“哗”地飞走了。她回过神来,听清江喻的话,心下沉了几分,果然如她所想。这唐国皇上真是残暴无情,魏家村这几百条生命,也不知他要去做什么了……
不知是不是她听错,她总觉得江喻提及这暴君时,语气中带了几分藏也藏不住的厌恶和仇恨。没等她细想,又听得他道:“既如此,你还要去?”
“为什么不去?”她疑惑他为什么会这么问,“当今圣上残暴如斯,如果没有一个人阻止他,还不知道会有多少无辜百姓惨遭他手。♀”
门口那人讶异地转身,蓝儿看不清他的表情:“你知不知道你这些话,传出去可是要杀头的?”
杀头?区区一个凡人能奈我何?蓝儿听了简直想大笑,面上却仍然不动声色道:“我已下了决心。”
江喻望着那嘴角犹带着一丝笑的蓝衣女子,心底五味杂陈。真不知道是说她勇敢好还是无知好,如此胆大包天,陆家何时出了个如斯猖狂之人?也未曾听说她会武,若是没有倚仗,一个世家女子,到底是如何说的出这样的话来?但他心中却因为她的话,微微掀起一丝波澜,这波澜仿佛带着巨大的后劲,如回音般急速扩散开来。他觉得自己仿佛有许多话要说,话到嘴边,却只出来一句:“我倒是小看了你。”
厅中女子听到他此话,先是微微一愣,继而抿起嘴角,轻轻一笑。笑意若一朵娇艳欲滴的海棠粲然绽放,杏眸中含着点点得意。仿若一个得到大人夸奖的小孩,那般天真纯粹的笑意。
他一时竟被这笑容晃了神。
***
想到此处,立在窗前望明月的男子不由得有些恼怒,他一向知道玉蓝很美,美得不可方物,但却从未因为她的美貌而有一刻的失神。但那日他确确实实……
身后忽然传来破风之声,窗棂覆上一层阴影,月色一瞬暗淡。玄衣男子眸中掠过一道精光,窗外梧桐沙沙直响,他转身间手中已握了把剑,而剑尖正抵上面前黑衣人的脖颈。他嗓音冷淡:“谁?”
离江喻转身到剑尖抵上黑衣人颈间,统共不过一片枯叶坠地的时间。他的反应快得让人咂舌,仿佛是已成习惯。黑衣人一把抓下面上的黑纱,露出一张看一百遍也记不住的脸:“少爷,是我。”
江喻收剑回鞘,踱回窗前,背影遮住一轮明月:“可查到了?”
“是的,属下已查了陆家的族谱。”黑衣人道,双手呈上一本老旧的蓝皮书。
目光淡淡扫过书面上龙飞凤舞的“陆家谱”,江喻并没有接:“可有玉蓝的名字?”
“有,且没有丝毫作假的痕迹。她父母也确如她所说,早已亡故了。”黑衣人恭敬道。
“怎么可能?”江喻一把抢过族谱,黑色中只听闻书页刷拉翻动,响声忽地在某一刻停止,江喻盯住那皱巴巴的一页中赫然写着的“玉蓝”二字,神色难辨。
天幕中星如点缀,月色如水,当脚上仍然站着水的蓝衣少女欢欢喜喜地来到忘情阁跟前想提醒她的未婚夫婿去魏家村别忘了戴鸳鸯镯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眼睛蓦地睁大,她下意识地闪身躲在门后,还好,江喻正忙着看族谱,并没有发现她。她松了口气,一双手却紧紧地握了起来。
原来江喻早就派了人在调查她!不是没有想过江喻一直在怀疑她,但亲眼看到又是另外一回事。她一边失落,一边又庆幸江喻并没有发现什么端倪。这族谱大概是陆一做的,他那么个神秘莫测的人,别说在族谱上加上她的名字,怕是就是凭空造出一本族谱都不稀奇。
但陆一又怎么知道她说自己父母双亡?她记得她这话只在会见江痕时说过一次,并没有在旁人面前提起过。除非……有人告诉他。
是谁呢,想不出来。或者是他有内应也说不准。蓝儿微微探头往屋内瞧,低头看族谱的男子又快速翻了几页,嘴角忽地一勾,仿佛是找到了什么纰漏一般,笑意带着几分了然几分嘲讽。
“少爷可是发现了什么?”跪在地上的黑衣人看江喻的表情,知道他定有所收获,急忙问道。
发现了什么?到底发现了什么啊?门外的蓝儿瞧见江喻点头,急得手心冒汗,脚步不禁上前一步,想要看到族谱上的内容。
却不料她这一步,竟踢到脚下的一块石子。石子“咚”地一声撞上门槛,虽然很轻,落在屋内的江喻耳中却如惊天炸雷,“谁?!”
几乎是一眨眼的事,玄衣男子已站在门口。腰间的剑重新出鞘,刺眼的剑芒转瞬及至,以电光石火之势劈向门外。凛冽的剑风带着腥甜气息,重重砍在门框上,褐色的门漆刹那月兑落,一道足有五寸长的深壑显露在斑驳朱木上。
没人?男子微微皱眉,但他绝不可能听错!冷眸一转,似有一道寒光射出,扫过门前长及人腰的草丛,暗沉的夜色里,密密麻麻的草梗随风而晃,林立如繁茂的森林,倒是藏人的好地方。
眸光一闪,目光直盯向一处,他唇边一抹冷笑,剑上的寒芒已亮得惊人。一步步走近,脚步摩挲过地上泥土,带起沙沙声响。
沙沙声响中,他几乎快要听到草梗丛中溢出的几缕呼吸,然而身后厅中的光忽地熄灭,连带自己地上的影子也在刹那消失。他猛地转头,房中已一片漆黑,一眼过去只看到大开的窗户,蔷薇折花窗帘被呜咽的风吹得乱抖,堪堪遮住窗外的孤月。
暗卫拔剑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尤为清亮,他再扫一眼微微晃动的草丛,犹疑了一下,提步转身向室内飞去。
几乎是他的身影刚刚没入屋中黑暗的一瞬,一道蓝色影子从草梗间急掠而出,虚虚几个残影间已不见了踪迹。
蓝色影子消失后不久,室内灯光大亮,玄衣男子飞掠而出,望着已无半点人声的草丛,神情间颇为恼怒。居然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一双手恨恨地握住剑柄,他目光略略扫视一圈,正欲离去时,兀地发现草丛边静静地躺着一片红枫叶,叶片上还沾着水渍。鲜红的颜色分外惹眼。
整个江府,只有水月阁旁的枫树已经红了。
他盯着那瓣红色,微眯了眯眼睛。电光一闪,红枫已断成两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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