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的长枪,鬃毛似火焰一般的黑马……墨丞猛然低头看着怀中红衣潋滟的魔女,眼神凌厉地可怕,一字一顿,“你,见过他了?”
“帝君胡说什么,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可能见过戎苑,我不是……一直被你囚在寝殿内吗?”她笑得有些不自在,却无法遮掩眉宇间流露出的喜悦:戎苑逃出去了!她的霁威将军,终于能回到他该在的战场上了!苏芳长宁,有他在,苏芳,定然会长宁!
墨丞不信她,粗鲁地掀掉虎皮,灼人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一番,最终落在女子白皙手臂上,沉声问,“你的镯子呢?苏芳王,你的一对血玉镯子呢?”
“估模着是被什么人拿走了罢?”她依旧在笑,用更加凌厉的目光回敬过去。
“上官绛,在我眼皮下面玩花样……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墨丞眼角一缩,抬手扼住她的脖颈,掐着她慢慢举过头顶,她的双足裹着厚厚的纱布,悬在空中稍稍动了一动。
“笑……笑话,我上官绛若是怕死,赤练枪……与翻羽我就会留给自己……而不是先让他,让戎苑……逃出这个牢笼……我从被你抓来天界……的第一天……就不曾怕过死!”她喘着粗气,双手抓住他的掌,好让呼吸更加顺畅些许,“墨丞……你输了……有戎苑在,你,你永远攻不下苏芳城……”
前一刻还将自己抱在怀中,一旦听闻争夺魔域的计划被打乱,便对她这般……这男人说喜欢她?这男人居然对自己说喜欢她?这种烙印着“利益”二字的喜欢,她宁可不要!
“上官绛,我自认待你不薄,而你却处处算计着我!你,不竟然还背着我去见了戎苑,助他逃走……”墨丞眼中燃起凶光,手中力道更紧,口气竟是透着几分委屈,“你是存心让我不痛快是不是?”
“你说过……只要我留在这里,咳咳……总有一天……会放走燕宣和戎苑……我只是,只是提前帮他离开了……仅此而已……咳咳……”
他见她几欲窒息,心中竟是不忍,然一股无名火烧的正旺,于是手一放补上一掌,重重将她推到地上。鲜艳红衣盛开一地,她像是倒在血泊中。
墨丞咬牙收回目光,“戎苑的魔息都被我封住了,就算手中有兵刃,又怎可能轻而易举斩断捆仙锁?”
这小仙不知,只是那长枪十分厉害,生生将烈阳斗神的脑袋给……报信的神仙没有继续说下去,流萤为首的一群仙娥惊得个个捂住嘴巴。
上官绛抚着胸口,慢慢撑住身子,轻蔑一笑,“有赤练枪和翻羽就可能,凌玄帝君可不要小看我的霁威将军……他可是我魔域第一人,是我手中最锋利的一柄刀……”
无意是往他的伤口上撒一把盐,墨丞慢慢蹲子,及地的黑袍裙摆叠上她如火红裙。
红与黑双色相互制约映衬,突兀地刺痛人眼。
墨丞终于勾了一下唇角,带着几分不甘神色,“是啊,普天之下能牵制住霁威将军的,也就独独一个苏芳王了——可是你在我手里,他独自一人回到苏芳城去,又能改变什么?”
上官绛不说话,墨丞所言确实是她另一重顾虑:戎苑的忠,是为她而忠;戎苑的坚不可摧,是为她而守那座城……她必须要不断给那个男人触手可及的希望,才能让那座没有她的城,继续鲜活明媚着。
“我忽然有点庆幸,你让戎苑逃掉了,而不是将赤练枪和翻羽留给自己……”墨丞微微合上双眸,手落在她的发髻上,声音愈悲,却带着几分不明所以侥幸和得意,“……如果今日逃走的是你,我才会更头疼呢。”
为什么要露出那种表情来呢?她如鲠在喉,微微皱起眉头:他若是怒,若是怨,若是恨,她决然不多说一句话,他们本来就是敌人,敌人之间不需要太复杂的感情……可墨丞偏偏就在庆幸,他的言行举止,像是没办法斩断的荆棘与藤蔓,死死将她缠住。
上官绛,你是不会从我身边逃走的,对吧?最后,他浅浅笑了一下。
门外有些嘈杂。她的目光被晃动的人影所吸引,少顷又有人前来通报,神情比之前那人更加急迫,“帝君,诸神汇聚在凌玄殿外求见,请您下令将苏芳王投入地牢,施以极刑……为死去的斗将神上们血祭……”
墨丞直起身子,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一共来了多少人?”
“一共四十七人。”后来的小仙压低声音,根本不敢与墨丞的视线相触及,犹豫着又道,“浑天神上,执令神使,灵宝天尊还有以姝华神女为首的几位神女,可都来了,都在外面跪着呢……”
他刻意强调了一个“跪”字。天界神仙之间虽有等级区别,却全然没有凡尘君臣那些繁缛的礼节,神仙之间平日照面,就算是遇上凌玄帝君,顶多欠身拱手,道个万福,若非特殊情况,不需行跪拜之礼。
而眼下,凌玄殿外跪了四十七个神仙,墨丞一人立在这里,脊梁笔挺。
“好。好。你让他们都跪进来,跪在我面前。”他一声冷言,将上官绛从地上揽入怀中,端端正正坐在美人榻中央。屋漏偏逢连夜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苏芳王哼笑一声:看样子,自己身为战俘的快活日子,今日算是到头了。
凌玄帝君金口移开,那些神仙就当真全数跪了进来,乌压压在院子里跪成一片。上官绛远远看着姝裳跟在姝华身后慢腾腾走着,不停对自己使眼色,好似有什么话想要对她说。她不敢与她再有什么交流,生怕身上的火连累曾经帮过她的姝裳神女。
姝华神女依旧是趾高气扬,只是进来看见墨丞抱她在怀,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几名年纪较长的神仙简单表明了一下来意,无非是“戎苑潜逃,危机重重”“魔物狡诈,不能轻饶”“红颜祸水,帝君三思”这三类,他们说的吐沫横飞,上官绛就这么不动声色地听着受着,冰冷的目光逼向那些出言不逊的家伙,一张张记住他们的脸孔;再望一眼墨丞,他亦是面无波澜,似乎在暗自思考着对策。
但凡称王称帝者,无一不需时时刻刻顾忌臣下情绪,正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她一女子,征战魔域,莅临众魔顶端,俯瞰整个苏芳城,一路披荆斩棘,其中的每一步都走的小心翼翼。
想来凌玄帝君墨丞肩上沉重,亦不会比她少一分。
上官绛感觉的到,墨丞并不想就这么将她交出去,他的心跳得厉害。
他想保护她。
“老臣追随帝君已久,我们世代为天界鞠躬尽瘁,如今还不能为死去的孩儿讨回一个公道吗?那魔物……那魔物手中赤练枪乃是得以诸神的法器,犬子身为天界斗将,理应迎战,却不想落得这魂飞魄散的下场……唉……”说话的是刚刚被戎苑斩于枪下的烈阳斗神之父,他虽已为人父,外貌仍是而立之年的男子模样,只是眼下眼眶红肿,丧子之痛昭然,“还望帝君能给老臣一个交代,也不枉我孩儿一片赤诚之心……”
他话音一落,许多神仙的嘴巴就开始张张合合,声音嘹亮如若洪钟,“求帝君将苏芳王投入地牢,施加极刑!求帝君杀一儆百,以正天威!求天帝早日发兵攻打苏芳城,为我战死的天界神仙讨回公道!”
墨丞低头看看怀中镇定自若的红衣魔女,笑道:你看他们有多恨你。
那么帝君你呢?你也恨我吗?她美眸一撇,微微挑眉。
耳边嘈杂依旧不断,上官绛扫望一眼,心中不由更加好笑:一群聒噪无比贪生怕死的鸟雀,一只沉默寡言步步惊心的凤凰,好一个百鸟朝凤的大场面!
“想我天界将士还有数千人眼下仍在魔域围剿苏芳城,苏芳城固若金汤,眼下霁威将军定将回城领兵出战,此番僵持下去与我们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还望帝君早作决断……”
又有人进言,磨刀霍霍逼向她。
“帝君即便对苏芳王有所倾慕,也不能将如此危险的女人留在凌玄殿中,帝君三思!”
“这些可恶的魔物,害的我天界多少天兵天将丧命魔域!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此等罪孽,岂能一笔抹消?凌玄帝君请千万以大局为重,严惩这些侩子手,正我天界之威严!”
他们持之有故。他们义正言辞。他们笃论高言。
“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这与同样参战的我族来说,不是一般承受着么?”上官绛终是听不下去,挣扎着要从墨丞怀中起身,眸中氤氲出点点绛红色的光泽,分不清是愤怒还是觉悟,“神仙失去亲人尚且知道痛楚,我族又何尝不是呢?你们的疼是疼,痛是痛……我们的疼,我们的痛就不是疼,不是痛了吗?”
她一句话驳得众神无声。
当真荒谬。她看着那些自诩清高的神仙们一个个将头低下去,恨恨吐了四字。
“去,把我的烟枪拿来。”墨丞始料未及地开口,声音静的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他将手伸出去,流萤忙不迭将他常用的白玉烟枪点上火递过去。
他慢悠悠吮了一口,薄唇间呼出缕缕青烟,眸子望她一眼,“你们说的没错,魔物们斩杀我天界六员斗将……这苏芳王,确实罪不可赦。”
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男子猛的扯开上官绛半边衣襟,未等众人回神便将烧红的烟锅烫上她胸口……
“启元……折妍……华耀……晴君……”
墨丞的脸笼在烟雾中,声音如同自很远的地方传来,手腕每抖动一下都惹得怀中女子轻颤。白皙的肌肤被烙上痕迹,不断有血丝渗出……他低着头看着她身上被烫出来的疤痕,口中喃喃念叨着死去六位神明的字号,星火灼眼,嵌入心尖。
“……威茹……还有烈阳,六位斗将,这算是给苏芳王的惩罚。”
凌玄帝君抬头看跪满一地的神仙一眼,语气听不出一丝波澜,“你们,现在可满意了?”
六瓣落定,仿佛融在初雪里花瓣交叠,最后成为一朵小小的落花形状。
上官绛已是疼得咬牙,双眸渐红,身体里像是有一只叫嚣的兽即将苏醒,口中诅咒般地不停唤着他的名字,抬手揪住他肩头的羽翼,指甲几欲嵌入皮肉中,看着那华贵无比的衣氅在她掌中拧作一团,自己却没有分毫好受一些。
当着那些神仙的面掀她衣襟,烙下疤痕……这份折辱,何其狼狈!
墨丞。墨丞。墨丞……
那些神仙沉默着,整座凌玄殿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
他松手,上官绛滚落在美人榻下,层层叠叠的绛红色九重裙如盛开红莲,突兀地绚烂在这混沌天界。
上官绛双手死死护着衣襟,指尖不经意触到那男人用烟枪烫出的伤,心中唯有一个恨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