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竹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山野中。
阳光透过木叶间的空隙洒落下来,照在身上,暖暖的。
他眯着眼,只觉这阳光有些刺眼。
伸手揉了揉眼,再睁开时,觉得阳光柔和多了。
只是,自己为何会睡在山中?
再仔细回想,脑海中浮现出一些散乱的片段。
他忽然惊慌地将双手伸到眼前,只看到一双很普通的手,再看看自己双脚,也一如平常,方觉长舒了一口气。
但是,自己为何会在山中?
脑海中的那些混乱的影像是怎么回事?
爹竟然要杀死自己?
这怎么可能?
我一定是在做梦。
他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下,痛感迅速传来。
奇怪,不是做梦?
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爹娘、还有哥哥呢?他们在哪里?
不管怎么样,得先回家看看。
想到这里,他便爬起身来,往山下跑去。
下得山来,渐渐走近村子。
村中人已经远远望见他来,将早就准备好的弓箭拿出,仍然灌了火油,点上火把,朝他纷纷射来。
只听村中人喊道:“你这个妖怪,连自己的爹娘哥哥都杀死了,还敢回来!”
千竹见状,忙转身往后跑。
跑出弓箭不达的地方,又回头向村中张望。
那些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
脑海中那些影像又开始浮动起来。
千竹突然觉得头痛欲裂,滚倒在地。
村中众人手拿着锄头、棍子、钉耙等、还有些拿着火箭,追了出来,口中嚷着:“杀了他,别让他跑了!”
看看他们越跑越近,个个恨不得将他立时毙命,千竹忙爬起身来,跌跌撞撞往山中跑去。
千竹在山中呆了一天,仍然不能相信。
难道自己真的杀死了爹娘、还有哥哥?
不可能!
我一定要回家看看,爹娘他们一定还在等着我!
待到天黑夜深,千竹悄悄模进村子,来到自家门外,推开院门,进得院来。
看屋内微微透出些烛光,心中欣喜。
忙去推开屋门,叫道:“爹、娘!”
却并无一人回答。
靠近门的桌上点着两支长长的白色蜡烛,桌后一张并不宽敞的床板上,并排躺着三个人。
左边的正是父亲朱长福,卓氏躺在右边,中间小小的身影,就是自己的哥哥千耕!
千竹跑到卓氏身旁,推她,一个劲儿地叫她:“娘、娘、娘……”
卓氏全然不答。
千竹又跑到朱长福旁边,使劲儿推他,“爹、爹、我回来了!”
朱长福亦不曾回得一声。
千竹爬上床板,去把中间的千耕扶起来,叫他:“哥哥、哥哥,你快醒醒!”
千耕的头无力的垂着,随着他的摇晃摆动着。
千竹叫遍三人,三人却都只是闭着眼睛,没有一人回答。
千竹还在大哭着唤他们:“爹、娘、哥哥……”
忽然院内传来喧嚷的人声,只听他们大叫着:“妖怪来了,快杀了他!”
已有三人跑进屋来,将手中锄头砸向千竹。
千竹抱着千耕,尚在哭泣,见那些人锄头砸来,本能地向一旁滚开,自朱长福身上滚落下床。
“不、我不是妖怪!”千竹喊道。
“连自己爹娘都杀死了,还不是妖怪?”一个大块头的村民吼道。
“不、不是我、不是我……”千竹大哭道。
又有两人进来,手中拿着钉耙,尖尖的耙齿迅速向千竹挖来。
他们下手迅速、凶猛,仿佛面对的并不是一个五岁的孩子,而真的是一个杀人嗜血的妖魔。
虽然平日里这些村民都不喜欢自己,但是今日这情形,已经不是不喜欢或者厌恶这么简单了。
千竹已强烈感到了他们的杀意,伸出两手,架住两把钉耙。
体内炙热的气流已经开始翻腾不止,千竹却拼命压制住它。
每次这个气流窜动时,自己就会闯祸。
难道,爹娘和哥哥,真的是我……
千竹忽然泄了劲,松开了架住钉耙的双手。
那几人见千竹站在那里只是发呆,当下提起手中锄头、钉耙又向千竹砸来。
那炙热的气流猛烈地冲击着千竹的脑门,千竹紧紧捏住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手心的肉里。
村民的锄头、钉耙已经离他非常近了,他立刻就会毙命其下。
然而他仍紧紧捏着双拳,让手心钻心的痛楚令自己清醒。
他尚如此年幼,并不明白此时自己想做什么,只知道自己绝不能让这气流再次横行!
忽觉体内另一股温暖柔和的气息缓缓流出,慢慢渗透到血液之中。♀
最快的一把钉耙已经触到了千竹的皮肤,撕裂的疼痛迅速传来。
然而那些锄头、钉耙忽然停住,仿佛被某种东西生生拽住了一般。
屋中不知何时多了两个身披黑色大氅的身影,幽暗的烛光下,宽大帽子将他们的脸都遮住,看不清是何模样。
其中一人手中拉着几根白色的丝线,正缠住村民们砸向千竹的锄头、钉耙。
“这个孩子我要了。”另一人道。
声音低沉、充沛,且充满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屋外的村民不知何时已没了声响。
拉着白色丝线的人轻轻动了动指尖,村民们手中的锄头、钉耙全飞了出去,将窗户、屋顶砸出几个大洞。
村民们大惊失色,忙纷纷跑出屋外。
院中空无一人,那些村民不知何时已全部跑得没了踪影。
方才说话的人缓缓走近千竹,向他道:“跟我走。”
他走得近些,借着微弱的烛光,千竹看清了他大氅帽子下的脸,跟父亲差不多年纪,或者比父亲更年长些。
也许是烛光的关系,他的脸显得很苍白。
千竹看他走近,却后退了一步,忽然绕过他,向门口跑去。
拉白色丝线的人只一晃,便挡在了门口。
“让他走。”那人却道。
“是,尊主。”拉白色丝线的人便让开身子。
千竹忙撒腿跑出,一口气直跑出了村子。
却又不知该去往何处,沿着田埂小路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
天明之时,千竹已走了很远。
回头看时,自己生长的细竹村已隐于绵绵青山之后。
自己朝夕生活的家,已没有一个人了。
村子中的每一个人都恨不得立时杀了自己。
这人间,不知何处,才是自己的家;
不知还有谁,还会为自己缝制一件新衣;
不知还有谁,还能为自己做一只竹蜻蜓……
他忽然又想起爹娘的死,原来真是自己……
脑海中那些原本模糊的片段忽然异常清晰起来。
他只觉头痛欲裂,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脑袋,向前飞奔,一边发出野兽般的狂吼……
几个月后,一个并不热闹的小镇上,出现了一个衣衫褴褛,又脏又臭的孩子。
他满脸疲倦,跛着一只脚,恐怕已经走了很远的路。
路边的包子铺里,一笼刚刚蒸好的包子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孩子的眼直勾勾地盯着热气腾腾的雪白包子。
老板看他这样,便拿出一个包子递给他。
他看见老板向自己走来,却撒腿跑开来。
他的脚只怕是受了伤,歪歪斜斜地,跑得并不快。
这个孩子,正是千竹。
几个月来,他从一个村子走到另一个村子,不知道该去哪里。
所有的人都让他害怕。
即使是向他表示善意的人。
如果他们知道我是一个怪物,他们肯定会害怕我,还会杀了我!
如果他们害怕我,要杀我,我体内那股炙热的气流肯定会乱窜,我会杀人!
不、我不要他们再用那样的眼神看我!
我也不要杀人!
他不敢接受任何人的好意,也不敢靠近任何人。
渴了就喝溪水、河水,饿了就捡些垃圾中的残霉的东西来吃,或者干脆吃些草根、野菜。
自己到底要去哪里?
他也不知道。
只是,不管走到哪里,他都不敢停留。
风一天一天地冷起来,终于,大雪自天空洋洋洒洒地飘落,天地间一片雪白。
这是添置新棉袄的时节了。
从前那件棉袄,还是哥哥穿过的。
虽然衣角已经磨破了,但娘用同样颜色的布细细地缝好,还是很暖和的。
如今却已经没有了。
千竹仍然只穿着几个月前那身薄薄的单衣,且已经破旧得不成样子,胳膊和两条腿,都luo/露在寒风之中。
他蜷缩在街角,只觉浑身火热,时而又彻骨冰冷。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吃东西了,似乎也已感觉不到饥饿。
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他干脆闭上眼睛。
就这么睡去,也好……
朦胧中,他恍然觉得异常温暖,像暖暖的太阳照着的春风中的山野一般。
他缓缓睁开眼来,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宽敞的屋子里。
身上不知何时已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
亦不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
一个青色的香炉袅袅升起白白的烟雾。
一个雪白衣衫的男子正立于桌案前,背对着自己,写着什么。
看他一身衣衫极为华贵,上面绣饰亦极为精致。
千竹坐起身来,走下床,也不向那人答话,打开门走了出去。
房门一开,呼啸的寒风立刻扑面而来。
“你这样出去,会冻死的。”那人忽然开口道,声音轻轻淡淡。
千竹只觉背后一阵风扑来,转身看时,一件深蓝的棉袄砸在了自己手中。
“你想走随时都可以走。”那人亦不抬头,仍自顾挥着手中的笔。
门外走进来一人,身形瘦弱却目光犀利。
望了一眼千竹,并不言语,绕进屋去,对那人拱手道:“尊主,事已办妥。”
尊主?
这个称呼,似乎在哪里听过。
千竹想起最后一次回到家中的情形,这个人……
“知道了,下去吧。”那人只道,声音中那种不可抗拒的威严,正如那夜所闻一般。
方才进来之人便施了一礼,退了出去,将门也带上了。
那人搁了笔,向千竹缓缓走来。
此时看他,剑眉朗目,鼻直口方,浑身散发着一种摄人的风采。
仿佛他所说的话,别人都无法不信,也无法拒绝。
只是,他的脸色,为何这么苍白?
雪白的衣衫焕发出的照人的光芒,却映得他的脸色如飘落在地、被无数风雨褪去了艳红、泛着满是伤痕的惨白的桃花花瓣一般。
仿佛、死一般的苍白。
“你想留,便留下。我已说过,你是我要的人,但我不会勉强你。”那人缓步向千竹走来。
千竹看他走近,后退了一步,口中瑟瑟道:“我……会杀人……”
“你有你的理由。”那人道,声音充满威严,却也平静无波。
“我杀了爹、娘,还有哥哥……”千竹望着他道。
“这不是你的错。”那人道,仿佛这是一件如杀死一只蚂蚁一般极小、极平常的事情。
“你不想杀我吗?”千竹道。
“不想。”那人淡淡道。
“你、你不、恨我吗?”千竹犹豫地问道。
“不恨。”那人道,静如暗夜。
“不怪我吗?”千竹道。
“不怪。”那人道。
“不、怕我吗?”千竹仍望着他,眼中已满是渴望。
“不怕。”那人道,只静静地望着他。
“哇……”千竹突然大哭起来。
那人却微微皱了皱眉头。
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你要跟我走吗?”那人又问道。
千竹仍在伤心地大哭。
“愿意就来。”那人已走出一尺多远。
千竹忙跟了两步。
那人回头,盯着他看了一回,眼神中多了些凌厉。
稍时缓缓道:“跟着我的人,是不能哭的。”
千竹忙拿起衣袖,将脸上泪水擦干,仰起脸来,对那人点点头,道:“我不哭!”
“把棉袄穿上吧。”那人说完,自顾迈步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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