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珠宝行里磨蹭了半晌,锦缡最终只选了一对南海黑珠的耳坠,连项链都懒得挑。
章狄从来没觉得陪女人上街是这样麻烦的事情。他跟在锦缡身后往成衣店走着,忍不住对她说:“锦大小姐我可警告你,你要是再这么磨蹭的话,那今晚这场舞会你就不要想去了。我还有很多事没有准备好,时间不能都浪费在陪你置办衣裳上边。”
锦缡不声不响地加快脚步,随便挑了一家洋商成衣行就进去了。她这一次倒是痛快,进去了便挑中了一条黑色的旗袍改装式晚礼服。成衣行的老板对锦缡的眼光大加赞赏:“这位小姐真是好眼光,这是出自英国皇室**设计师之手,衣样传到本土之后又经过全广州最著名的裁缝操刀改良制作而成……”
章狄把钱付了,看那老板一眼,老板识相地不说话了:“您二位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前脚满脸赔笑着送走了章狄和锦缡,后脚转身回到成衣店里,老板脸上的神情陡然转变。有伙计赶上来问他:“刚才那两个人什么来头啊?这么大手笔,买件衣服都不试一试,也不看看合不合身。”
老板翻了个白眼:“不认识,听口音也不是本土的,倒像是北方佬。不过看那男人的派头就是个特务出身,那个女人……之前也没见过,说不定是哪个官家的小老婆,买件衣裳都着急忙慌的,生怕被小报的记者盯上……”
老板突然不说话了,他瞪大了眼睛往外边看着,“嚯,好家伙,这排场够大!”他边说着边往出走着去看热闹了。只见前后足足五辆轿车都在街对面的珠宝行停下,前后四辆车子下来了二十来个身着黑衣的保镖,在珠宝行满口站成两排,给中间那辆车里的人开了路。
“瞧这排场,莫不是……哎呦,那不是上官小姐么?她身边的男人……”成衣行的老板绞尽脑汁地想着。
那男人穿着一身皮质的黑色大衣,戴了一副墨镜,对着上官小姐一伸手,他手上戴的也是漆黑的皮质手套。他与上官小姐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两人一齐走进了珠宝行。
成衣行的老板架着一副眼镜使劲地看着,方才那男人穿得考究,是他在本土上很少见到的,还没有人能把那一身亮面的皮质大衣穿得这般……夺人心魄的!老板还在看着那男人的背影,伸手一指,对伙计说:“看到没有,就照着那件衣裳的衣样,画出草图来给刘大裁缝送过去!”
伙计也忍不住惊艳。但是他颇为难地对老板说:“便是画得出来做得出来,怕也没人穿得出来。刚才那衣裳一看就是挑人的,不但要身材高大匀称,更得像那男人似的,得有一股子霸气才能镇得住。再比如说刚才从咱这买走那件礼服的女人,看她那没精打采的样子,就是长得再美也未必穿得出来,到头来糟蹋了一件好衣裳。”
老板敲了伙计一下:“乱说什么话!刚才那两个人还没走远呢!仔细给人家听见回来砸你场子!”
离得远,可是锦缡也还是听到了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伙计会把她和那个男人捏在一起说。是因为这样的对比足够明显么?还是说,配站在那个男人身边的,不是没精打采失魂落魄的她,而是那个仙女一样的上官小姐?
回去公寓的这一路锦缡都觉得脚步虚浮。她走得比章狄还要快,她还在一门心思的走着,却见着章狄跑几步来到了她的身前,扭着她的肩膀把她的身子调转了一个方向。章狄很头痛地说:“大小姐,走过了。”
章狄把她送上了公寓,他本来是要走的,可是他瞧着锦缡的模样,终是没忍住。他冷笑着说:“原来他这样你便受不了了,我真想知道,你的底线在哪。”
“你别说了。”锦缡白着脸抬头看他。她想笑一笑,证明她还好。于是她僵硬地扯扯嘴角。“章狄,我相信他。”
“那他相信你么?嗯?现在你是什么身份?你是已故战败将军汪凯奇的太太,是个**!”
锦缡忽然拿起桌上的茶杯使劲朝章狄掷去:“我说过多少遍了,我不是凯奇的妻子!我不是汪太太!”
章狄只一抬手便接住了杯子。他也觉得这样的争吵没有意义。他在临出去这间屋子前,回头看锦缡,然后问她:“他有带你去买过东西么?有带你进过珠宝行么?”
锦缡在沙发上坐下。她的指尖摩挲着天鹅绒面料的沙发,这样的触感很细腻,很熨帖。她执拗地不肯低下头,她看着章狄的眼睛,说:“就像是你带我去过珠宝行,你给我买过珠宝买过衣裳,可是这能证明什么么?我是你的什么人,或者你是我的什么人?”
门在章狄的手里半开着。他突然猛地一用力关上了门,转过身大步向锦缡走来。锦缡还在沙发里坐着,她完全没有预料到什么的时候,就见着一道黑影朝她压过来。锦缡被章狄圈在了沙发,这狭窄逼仄的空间里。
章狄的手鹰爪一样钳在锦缡的身上,奔腾着滚滚热浪的眼与锦缡的相距不过寸余。两双眼睛都睁得大大的。锦缡不敢呼吸,因为呼吸之间尽是他的味道……她不喜欢这样的味道,也并不能习惯别的男人的味道。锦缡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章狄放开了她。他的语气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平淡无波,然而仔细听着,还是有失落在里头的:“距离宴会还有一个钟头,马上试衣服。”说完,他出去了房间。
锦缡在沙发里瘫坐了一会,好一会才聚起来些力气,她光着脚走在地毯上,脚步很轻,近乎没声。她过去把房门反锁了,然后回到屏风后边开始穿那件黑色的晚礼服。礼服上自带了一条白色的珠链,套在高领外边,她又梳好了头发戴上耳坠,在穿衣镜前边看着镜中的自己。
章狄带着一副面具和一张上官家的请柬回来。他说过这是一场化妆舞会。况且没有请柬便进不了门,锦缡不知道他是怎样弄到手的,或是偷或是抢,他总有他的办法。
章狄有些怔愣地看着她的模样,好一会没说出话来。这礼服放在衣架上的时候他只看了一眼,并没有觉得如何。只是现在从衣架上挪到了她的身上,就完全不一样了。
礼服的上身是旗袍样式,高领紧身,衬得身材凸凹有致。旗袍的下摆并没有开叉,而是自膝盖处放宽,层层叠叠地缀了大朵的白色绉纱,与黑色裙身上漂染的两枝野兰花和颈子上的白色珠链相得益彰。而她行动之间,每走出一步便是生出了一朵雪莲花。
章狄又转眼去看着自己手中的面具。那是黑天鹅的羽毛编缀而成的,在眼周的位置镶了一圈碎钻石,在眼角的位置高高挑起,像是狐狸的眼睛,魅惑人心。高贵的黑天鹅,妖娆的魅惑眼眸。看来他是挑对了。
锦缡似乎也很喜欢那副面具,只是她小步地在地毯上移动着。章狄看得出来她似乎有点不安,欲言又止的。
章狄到底没说话,只管抱着手臂看着她。锦缡终于问他:“时间还够用么?”
章狄点头:“还有半个小时。我已经租好了车子。五分钟后我们出发。”
“我们?你也要去么?你也没有换衣服……”锦缡紧张起来。
“我送你去。”
“哦。”锦缡点点头。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这个时候的广州格外寒冷。上官官邸门口已经是车水马龙,来往车辆数不胜数。广州城里的豪商大官都被请到了。锦缡从车窗里看着,还有不少的洋人也来了,要么是洋商要么是租界特使,都来捧上官家的场。
锦缡月兑下了身上罩着的外衣,她的手脚都凉,也不知道是不是激动使然。她就着后视镜把面具戴好了,转头看章狄的时候,发现他一直都在盯着她看。而她刚才一直都在往车窗外边看着,丝毫没有掩饰地在寻找着什么。
章狄伸手,将她戴歪的面具正了正。他点点头,说:“很好。”
锦缡尴尬地笑笑。唇上的胭脂是玫瑰味道的,那味道很淡,但是总会不时地钻入她的鼻腔。章狄去给她买鞋子的时候还不忘带回来几个小盒子,里边全是女人用的胭脂水粉。她活动了几下脚踝,这双两寸高的黑色鞋子也很合脚,穿起来很舒服。
似乎很快他们就要别过了。虽然这段时间以来是很不好的相处,是她毕生不愿再记起的回忆,是她最无助的,承受着思念煎熬的苦难日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锦缡忽然想对他笑一笑。
锦缡就真的对他笑一笑。然后她看见章狄本就发直的目光更直了。她低下头,捋了一下耳边的碎发。她这样的一身从上到下已经没有什么不妥,她却总还是有些紧张……她说:“都不知道你这么会买东西。尤其是给女人买东西。章大队长。”
章狄听出她是开玩笑的语气。他终于没说什么,看着她下了车子,手持烫金请柬一步步向官邸大门走去了。
司机问章狄:“章先生,咱们就在这儿等这位小姐么?这个位置不太好,挡住了后边的人停车,您看……”
“等一会,就一会。她很快就会回来。”章狄说。他的眼睛随着那个身影移动着,直到她离门口越来越近了,他的心也被高高地吊了起来。
或许是她的气韵与姿态使然,门卫根本没去检查她手里的请柬,也没在乎她有没有男伴,竟然干脆果断地放行了。要知道上官家乃官家作风,在细枝末节的小事上尤为注意。而她居然就这么进去了。每迈开一步生出一朵雪莲花,她走进去了。黑天鹅一样高傲的身影消失在回廊里。
她一向是粗心的。她一定都不知道,其实那张请柬是假的。上边什么都没有。只要上官家的人检查,她一定进不去,并且引起上官家的怀疑之后再也进不去。再也见不到她想见的那个人。
章狄忽然推开车门向大门跑去。
上官官邸门口的便衣警卫已经注意他多时,此时纷纷举起步枪挡住他的去路。章狄的手紧紧抓着枪杆。他看到那个走过拐角的身影停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她头上的回廊里边的灯光照亮了她的脸,尤其是那一圈钻石,在灯光之中熠熠生辉缤纷绚烂。在这钻石的渲染之下,这样的一双眼有多妖娆有多魅惑人心,她自己一定不知道。她捏着那红色的请柬对他摆了摆手。
章狄忽然不动了。他颓然地靠在门口的两座石狮子上边。
忽然他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章狄回过头,他看见来人是个穿着一身黑色西装的男人,头顶戴着礼帽,帽檐压得极低。在夜色之中男人的面色更加难辨。男人低声对他说:“章队长,我们少帅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