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听到少帅两个字的时候,章狄就知道,锦缡进去了这个门,那么他们,便是永别了。
章狄没有想过逃。他还能逃到哪里去?其实他对锦缡说,他突然不想带她走了,那都是屁话。都是骗人的话。他们根本走不了。郎坤北早就已经把整个两广地区全面封锁,他们插翅也难飞。只是章狄想不到的是,郎坤北居然能等到现在才来找他。
他居然能等到现在,居然一点不急着要回他的女人。
章狄跟在那男人身后走着,走过了上官家没多远,遇见了街口拐了进去。他能分辨出这里有一处高song的院墙,院墙里边正是上官家。也正是办着舞会的地方。很近,他听得很清晰,乐队在奏着圆舞曲。里边还有各色人语声,交杯换盏声。他再仔细听着,没有听到他渴望听到的声音。
章狄站住了。在他面前停着一辆轿车,轿车旁边列队整齐地站着两列保镖。都是最顶尖级别的特工出身。一个个都身着黑色衣裳头戴黑色礼帽,像是杵在这里一动不会动的柱子,像是假人。也像是索命的鬼。
引着章狄一路过来的男人过去开了车门,不过里边的人似乎不急着下来。
章狄笑了起来。“郎少帅好大的架子,既然来了何不下车?”
车灯闪了几下,亮了起来。章狄伸手挡在眼睛前边,这样突然的强光让他的眼睛很难适应。
“我本不打算亲自动手,也就没打算下车。”话音刚落,章狄听到了皮鞋踏地的声音。郎坤北从车子里出来,站在车门口看着在车灯中无所遁形而又难掩狼狈的章狄。
章狄逆着光隐约能够看见他穿了一身加长版的燕尾服。他似乎从来不会戴礼帽,扣在脑袋上像是扣了个花盆一样的礼帽。他平素也不太常穿这样正式的西装。不过加长的燕尾服,携女伴跳舞的时候,很好看。
“看来我面子挺大,我一句话,就叫郎少帅下车来见我了。“章狄不无挑衅地说。
入了夜,风又刮了起来。风中似乎还带了点海水的腥味。高song的石灰白院墙里边有几株榕树,寒鸦在枝头啼叫得聒噪。这暗沉的夜,漆黑的天幕像要塌下来一样压在人的心头,除却烦闷便是压抑,教人没有一点抵抗力的压抑。
郎坤北向前走了几步,走到车前,与章狄离着四五步的距离,站定。郎坤北说:“汪凯奇死,错在于不该自以为是地拿她当做引我上钩的诱饵。而你,错在于既然想着带她远走高飞,却又把她放了回来。”
他隐含的弦外之音,章狄完全听得懂。章狄仍旧笑着:“话不该这么说吧。郎少帅,我们的错其实都在于,把她留在了身边。郎少帅的女人,在别的男人身边,哪怕一时一刻你都是忍受不了的。”
郎坤北没有说话。
章狄继续说着,不吐不快,他总该在死前把想说的话说出口:“其实我这一生当中一共就只有这么两段最好的日子。一段是在差不多八年前,那个时候我跟在少爷身边去了宁夏,少爷结识了锦大小姐。那个时候少爷就喜欢她,可是她不喜欢少爷。我看着少爷难过,心里边气得不行。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替少爷生气,还只是单纯地气她。付出感情却得不到回应,这是一件很无奈又很气人的事。”
章狄抬头看一眼这高高的院墙,继续说着:“我人生中最好的第二段日子,便是自打她到了广西,至今。也快有三个月了吧。这三个月,我不知道郎少帅离开了她是怎样过来的,总之我过的很快乐。我也不知道郎少帅能否理解我刚刚的心情。我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像是最夺目的公主,然后亲眼看着她走了进去,奔向另外一个男人的怀抱。”
章狄不再说话了。他想,说到这,便够了。都说爱一个人便是希望她好。可是他不是。他想少爷也不是,汪凯奇也不是。他想,眼前的这个,沉默着,即将要在沉默中爆发的男人更不是。
她就是那么气人,那么恨人。这些男人是爱她,爱到可以付出生命。然而这爱里头都是带了怨毒的。即便他们死了,也总不愿意看到她会好过。她会在另一个男人怀里娇笑,会在另一个男人身下承欢,会在另一个男人身边一辈子。
而这另一个男人,便是章狄眼前的这一个,身为情敌的他们永远也战胜不了的神话。也是她终其一生永远逃月兑不了的魔鬼。她也是一个魔鬼,那么就让这两个魔鬼相互折磨着好了。
章狄与汪凯奇一样,甘愿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说出他们的诅咒,诅咒那个偷了他们心的小魔鬼,会被郎坤北这个大魔头折磨得更惨烈一些。
郎坤北最终没再多言,他沉默了许久许久。他该利用这种沉默来历练自己的心性。把自己的心练得硬一点,再硬一点。由生铁炼成坚钢。
他想他炼成了,然后坐回车子里。他坐得很重,整个车子都是一颤。车门关上。
锦缡自打进了舞会便一直忐忑不安地寻找着。舞会地点设在上官官邸一楼的大厅里边,来的人似乎有些过于多了,无论是舞池还是餐区都显得拥挤。锦缡刚进门,从侍应生手里接过一杯红酒,对着沿途的人小声道着“借过”,进去了大厅里边。
锦缡挑了个角落里的位置站定,身边也没有什么人,她开始四处望着,寻找着。大厅里一盏接着一盏的水晶吊灯将整个舞会照得恍如白昼,但是她一直没有找到那个人。她想,他一定是还没有来呢。不然她不会看不到他的。不然这舞会只怕更加拥挤,都挤到一处去,围着他一个人转。这么多的人可不就是为了他来的么。锦缡自从进来了这里,听到三两成群的人聚在一起的谈话,无论是油头粉面的新贵,还是脑满肠肥的老爷,或者是光鲜亮丽的太太小姐们,都是三句不离郎坤北的。
他来到广东,还真就在广东各界掀起了一场风暴。
锦缡只管拿着手里的酒,并没有喝下。充斥她鼻尖的不只是酒香,更是各种香水混杂的香味,还有大厅里摆着的玫瑰花香……不过玫瑰的味道并不浓,她吸吸鼻子,是玫瑰的香味没错的。
忽然锦缡的眼前出现了一朵蓝色妖姬。花瓣上的银珠儿在灯光下闪耀着,这样妖冶的蓝色,真美。
锦缡抬头。站在她面前的是个男人,听声音很年轻。他也同所有人一样都戴了一副面具。纯白色的面具遮住了眼睛周围的一溜,不过这不耽误锦缡看到他含了笑意的眼睛。这是一双很好看的眼睛。是一双惯会用笑意掩盖锋芒的眼睛。
男人的手还在伸着,他手里的玫瑰花也还在锦缡眼前静静地绽放着。男人薄唇微抿,含笑说道:“这位小姐,不知我是否有这个荣幸,为小姐戴上这支花?”
锦缡抚上自己的发顶,她摇头:“先生因何明知故问,我发上并无合适位置佩戴此花。”
男人摇头,不紧不慢地道:“小姐这样的装扮很是完美。只不过我想着,若是这朵蓝色妖姬配在小姐的面具上,会更好。”
锦缡笑而不语。这是让她把面具摘下来么?她抱着手肘持着酒杯看着男人。
男人也不再坚持。“可惜了,这样一朵蓝色妖姬可遇不可求,就像是小姐这样的风神气韵聘婷佳人,亦是可遇不可求。既然小姐不稀罕,那这花,没人配得上,也便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说着,他白皙的手指握住盛开到完美的蓝色妖姬,用力捏下去,揉碎。花瓣的汁液染蓝了他的手指,他丝毫不在意,捻揉得益发用力。最后他随手一丢,把残败不堪的花扔进垃圾篓。
锦缡看着他残忍的手段,眉头渐渐拧起来。她的视线一直锁着那朵,已经不能称之为花的蓝色妖姬。前一秒还是完美的模样,而如今,真惨。锦缡不无讽刺地说:“先生焉知我这面具若摘下来,露出的不会是一张丑八怪的脸?”
男人从西装的衣兜里拿出手帕,仔细地擦拭着指间的玫瑰花汁液。他敛了笑,嫌恶地看一眼躺在垃圾堆里的蓝色妖姬,然后看着锦缡,目光咄咄逼人:“残花败柳,看了也平白腌臜了别人的眼睛。”
锦缡的脑子轰的一声。她的手比她的脑子反应得更加迅速。照着这男人的脸,她泼出了杯中之酒。
这男人穿着一身洁白的西装,连同他洁白的面具,白皙的下半张脸,都被红酒染红。红酒从他的面具低落,一滴一滴地低落在白色的西装上,像是鲜血。
大厅里围绕着锦缡与这男人的周围静了两秒。然而别处是看不到这边发生了什么的,舞曲依旧悠扬,话语声依旧喧闹。
男人的暗卫走上前来,看了锦缡一眼,低声问男人:“少爷,您要紧么?”
男人的手一摆,暗卫不说话了。隐匿在大厅各处,朝着锦缡竖起的枪口也都收敛回去。男人看着她,她已经要被他的一句话打击得站立不稳。已经要碎了,像个瓷女圭女圭,被人狠狠掼在地上,然后碎成粉末。达到了目的,男人转身便走。
锦缡伸手扶住了后边的沙发,她才站得稳。她突然冷声叫住他:“上官若风!”
上官若风脚步一顿,略作停留。
锦缡知道他在等她说话,并且他已经没有了耐心。可是锦缡却说不出话来。她的唇上涂了胭脂,还好有胭脂,要不然该是何等的惨白呢!
上官若风走了几步,忽然停住,他转身,顶着一脸一身的酒渍,回头看锦缡。他讥讽地笑起来:“这位小姐认识我?不过我可认不出小姐是谁。”
“你少装蒜。”锦缡咬着牙说。
上官又笑了笑:“若是刚刚我出言冒犯了小姐,还望小姐见谅。这个世上相似的人太多,我看小姐……就蛮像我的一位故人。不知道小姐听说过没有,那个人叫锦缡。想必小姐一定是听说过的。现在普天之下谁人不知,锦缡两个字,就是残花败柳的代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