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坤北活动一下僵硬的手指,动一下,都能听到骨骼摩擦的声音。他的全身都在僵硬。郎坤北握住她的袖口,拿下了她的手,然后从楼梯口走了下去。
后边的那个女人还在一步不落地跟着他。
公馆里边很暖,与天台上比起来当真是冰火两重天。锦缡一进来便觉得全身都舒坦。不应该的,两广地区应当都是一个样,入了冬恐怕屋子里比外头都要湿冷。而这公馆则不然,这里没有燃着火盆,却是有地龙的。是今年新搭的地龙。
郎坤北好像嫌热,也有些烦躁,他进来了便把大氅、西服一件接着一件的月兑下去。连衬衫都月兑了。
锦缡也月兑下去身上这件大衣,她随手叠了几下抱在怀里,过去沙发那边从地上捡起他刚刚月兑下去的衣裳。然后一件件地叠上,抱起了这一摞沉重的衣裳直奔楼上走去。
她做这一切再自然不过,自然得叫郎坤北有些怔愣。他月兑了衣裳就想进浴室,不然他受不了身上这份潮乎乎的难受感觉。他突然想起来,还有事情要解决的。
锦缡抱着衣裳往楼上走着,走了上去她才发觉,这里不是北殿……不是他们的家。她根本不知道这么多房间,哪一间才是衣帽间。她往楼下看的时候,郎坤北也在抬头看着她。
锦缡张了张嘴,想问他,却没有。她挨个的打开、房门,一间间找着。找到第三间的时候就找到了。她把这一摞衣裳分散开,两件大衣放在一处,衬衫放在一处,然后是一件白色的背心。高高低低地摆了三摞,白天的时候会有仆人过来取走衣裳并且洗好了送回来。
郎北自来是这个习惯,自己的住处从来不留仆人在跟前伺候,他这个人好清静简直是到了极致。锦缡也记不得了,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这个事事要人伺候的大小姐开始学会伺候别人,她这个整天有一堆麻烦要应对的司令,什么时候开始习惯做这些最琐碎的事情。并且,习惯这种东西就像瘾,如果要戒掉,那简直是抽筋拔骨。
这屋子确实有些热,燥热。她的鬓间微微冒了汗。她听了一会,没听到郎坤北的动静,出于好奇,她把他的衣柜挨个打开检查了一遍。一排排的西装,一排排的衬衫,一排排的大衣,一排排的皮鞋、马靴、领结……还好,没有女人的。
她抽出来一件黑色绣云纹的丝绸睡袍。他的西装也好大氅也好,都是黑色居多。而睡袍,则是清一色的黑。
锦缡拿着睡袍下去的时候,她在大厅的沙发上看到了郎坤北。他光着上身坐着,呆呆地坐着,什么也没做。锦缡同样不知道浴室在哪里,她索性把睡袍放到了他身前的茶几上。然后,她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郎北,我先说,可以么?”锦缡小声地问他。
郎坤北抬头看她。她还在穿着那件修身的礼服。他盯住了她耳垂上的那颗黑珍珠看,黑珍珠很大,差不多与她的耳垂一般大。
锦缡知道他在看自己,所以努力地使自己从容一些:“郎北,我要求你相信我。这样过分么?”
郎坤北没答话。他还在看着她。
被他这样看着,锦缡有些坐不住。她的两手都扶着沙发,悄悄地摩挲着这光滑的皮料。“之前的事……暖暖,暖暖的事,我同你道歉。是我误会了你,是我不够信任你……我保证以后都不会了。郎北,你带我回家好不好?回去宁夏,回去我们的家。”
郎坤北还是没有反应。这让锦缡开始变得焦躁不安。她极力忍着自己的哭腔,柔声说着:“郎北,你别这样看我……你不知道我这三个月是怎样度过的,九十二天,我离开你九十二天。每一天每一时,我脑子里想的全都是如何逃走如何回去找你!郎北,我们从今往后都好好的,好不好?”
她的眼睛里蓄了泪,却顽强地不肯流下来。郎坤北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开始又能流泪了的。曾经有一阵子她没日没夜地哭,后来,后来的一年多里,她就再也哭不出来了。眼泪这种东西真奇怪,明明干涸了,却又失而复得。
锦缡也注意到了茶几上有一个黑色的猪皮箱子。箱子蛮大,平躺着摆在郎坤北的面前。郎坤北从她身上收回了目光,手按在箱子上,用力一推。箱子从这一头滑到那一头,正好在锦缡面前停下。
锦缡怔怔地看着箱子,大厅里的灯光很亮,照得这箱子上的皮面光可照人。上面有几个大大的指印,是郎北的。锦缡伸出手,用食指挨个点上去。他的指印那样大,她的指尖这样细。她摩挲着,像是在亲吻着他的手指。
郎坤北定定地看着她的手指,她还在沿着他的指印画圈。郎坤北说:“这里边的钱足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你自由了。”
锦缡的手指一用力,把他的指印磨光了。锦缡猛地抬头看他。她眨眨眼,又眨了眨,梦呓似的问他:“郎北,你说什么?”
郎坤北不欲与她耽搁下去,他站起身。锦缡的视角随之抬高,她得使劲仰着脖子才能看清他的脸。一直都是阴沉的。她又往下看去,他粗壮的臂上,自上臂到小臂,盘着一条足有一尺长的疤。那伤已经好了,疤却怕是这一辈子都掉不了了。
锦缡走过去,绕到他身后看着。那疤最深的一处在小臂,差两毫厘就要割破了动脉……锦缡伸出去的手抓空了。郎坤北朝外边喊了一声:“来人。”
进来的却不是李子林,而是一个陌生的面孔。锦缡不认得这男人,不过也应当是跟在郎北身边的暗卫。来人报告说:“少帅,李秘书在大门外边呢。黄家的车一直跟着,现在就在外边停着。秦小姐还坐在车子里边,李秘书怎样劝她她都不肯走。”
秦小姐?彤玉什么时候跟过来的,自己怎么没有注意到……锦缡忙问他:“彤玉有没有说什么?”
暗卫没答。看都没看锦缡一眼。
郎坤北看了他一眼,那暗卫立马低下头:“秦小姐什么都没说,没说要进来,也没说要见谁。”
郎坤北往楼上走去了。锦缡的第一反应是跟着。郎坤北头也没回,冷硬地说:“送客。”
那暗卫走上来,拦住锦缡的去路。锦缡被赶了出来。暗卫还不忘帮她带上那一整箱子的钱。锦缡在出门之前往楼梯上望了一眼。郎北的身影早已经从楼梯上消失了。暗卫不耐烦地催促她。锦缡又看了一眼茶几,那件睡袍还在上边孤零零地躺着。
李子林抱着那一整箱子的钱送锦缡出来。钱箱子本来就重,他还不得不扶着她生怕她哪一下就摔倒了。李子林把她送到了秦彤玉的车子旁边,锦缡没急着进去,李子林也不着急。
彤玉也知道李子林是有话要同锦缡说,她一直坐在车里没出来。
公馆的大门外距离海边很近,李子林靠着车站着,锦缡也靠着车。她身上没穿大衣,这时倒也不觉得冷了。
海风还在吹着,海浪也还在拍着。海水的腥咸味道令她不太喜欢。可是她喜欢海,并且迷恋。她是从小在宁夏长大的塞北女子,除了早年间远渡重洋,在国外的那两年里会经常看到海,此外她很少有机会看到。
李子林也在遥遥地看着海,头发被海风吹乱,眼睛眯起来,难得的一派深邃模样。他问锦缡:“今后有什么打算?”
过了一会,锦缡才转动着大脑,想着该如何回答他。想了好一会,她终于想好了。“回宁夏。那里是我的家。有我永远也割舍不了的人。”
她的胳膊被风吹得起了一层战栗,头发也散了,飞扬起来。她也想着该伸手去捋一捋的,可是没有。两只手绞在了一起,像是黏住了,分不开彼此。
“不是少爷?”李子林故作轻松的语气。
锦缡已经提不起力量,说话也是有气无力。但是仔细地听,还是能从她的话语里听出坚定的意味。“他是其一。”
李子林转头看她:“不过你确实变聪明了。我本来还担心,如果你敢跟他提过分的要求,比如你若是敢去挖他的心头肉……”
“李子,”锦缡忙叫住李子林。她黏在一起的两只手终于分开了,她一只手按住眼睛,一只手揪住胸口的那条珠帘,手上用力绞着,愈来愈用力。“李子,那也是我的心头肉……”
李子林重重地点头:“是!那你们这事还真难办,算了,也没人搀和得起,我也不跟你们瞎搀和了!”
李子林这人有点脸酸,甩了脸子转身就想走。
锦缡抽抽鼻子,她忙说:“不难办,一点都不难办。李子,我说过我不会离开他。之前,一直都是他在追,我在躲。没关系,从此我去追。”
李子林这才转过头看着她。她盘起的头发已经被海飞彻底吹得散乱,顺着风的方向的飞舞着,遮住了她的脸,还有些发丝与泪水黏在了一起。路灯不太明亮,但是不耽误他看到她的每一丝表情。李子林也终于知道,原来这个女人也是这样柔弱的。
“只怕少爷未必给你这个机会。对女人,他从来不会拖泥带水。而你现在……我劝你,你还是先消停一阵吧,他现在还肯给你钱放你走,那是在拼死忍着呢。你要是逼得他哪一时忍不住了,杀了你也不是不可能。”
锦缡浑身一震。她放下手,海风把她的泪水吹凉了,又风干了。脸上涩涩的,痒痒的,痒里边还带了刺痛……
李子林两手插在裤袋里,一只脚蹬在车子的轮胎上,轻一下重一下地蹬着,整个车子都在微微颤动。“虽然我相信,你不可能做出与人私奔的事情来……”
没等李子林说完,锦缡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像是所有的委屈终于找到了突破口,终于有人能来倾听,终于有人相信她……
彤玉在车里坐着,耐心地等着他们。她也隐约能看出来阿缡的状态十分不好,自打从公馆里出来就是一直踉跄着,像是受了什么样的打击。这一下阿缡哭得这样大声,这样不顾形象……她倾着耳朵仔细听着,她知道这个李子林惯会狐假虎威作威作福,对别人还好,但是自来最能欺负阿缡,她可得好好听听。
秦彤玉好像又回到了十几岁的少女时代,那个时候她与阿缡还有小湘是一伙的,是不分彼此的姐妹,但凡有谁受了欺负,另外两个必定不依。尤其是彤玉,她自来最厉害,她不能容许有人欺负她的朋友。
只是没成想,这小时候的习惯,竟然延续至今。尽管她们的身份早已经不再是单纯的锦家大小姐,秦家二小姐,和郎家三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