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从北郊驶进省城,途经中央大街在西夏街的路口转而西行。
锦缡这一路都是趴在车窗上望着的。李子林已经警告过她很多次,可是她是不怕什么危险的。她要好好看看,这个她无比思念的家。
西夏街直行,楼宇庭院逐渐密集,过往人群车辆却是渐少。越往西走越是肃静。眼下这地带是郎府的地产区域,卫兵把守格外严密,寻常人靠近不得。
亭台楼宇飞速倒退,车子掠过了足有两丈高几百米长的石灰白色高墙,掠过了书写“郎府”烫金二字的庄严门匾,速度未减一直向西而行。直到行到了与郎府门楼呼应的一方朱红兽环大门外停下。朱红门上方的匾上书写“北殿”二字。
车子停了好一会。李子林帮锦缡打开了车门。有呼啸的寒风灌进来。
有少爷那样的吩咐,李子林不敢松懈。他知道这次的事很严重,不然少爷不会让他亲自跟着,也不会那么紧张。
谁都看得出来,少爷有多紧张。从广东到宁夏,少爷嘴里说着要杀她,可是他已经帮她挡了两次枪了。
李子林看着锦缡有些呆傻的表情,他叫她:“喂,想什么呢?少女乃女乃,恭喜回府。”
锦缡扯扯僵硬的嘴角。刚刚的那一阵风吹干了她的唇瓣,这样一扯,她顿时嗅到了血腥味。锦缡说:“少女乃女乃?现在这个称呼,太讽刺了。”
李子林点头:“是,是很讽刺。你不是心心念念地要回来么,这不回来了。赶快进去吧,别让我在少爷跟前交不了差。”
“李子,嘉瑞曾经同我说过,他说宁夏,是个什么地方?两方军阀同城而处分城而治,往东,是我锦系天下。往西,是他郎系江山。东西各有十来个师的兵力守着,防得铁桶一般,有谁能把手伸向这里?以前尚且没有,今后更不会有了。因为今后,整个中北格局,宁夏、陕西、山西、江北两省,还有西边,甘肃、青海、**、新疆,川南,甚至广西,湖北,都是他的地盘。”
李子林直视着锦缡平静无波的眸子,曾几何时,这双眸子也这般黯淡了?
“你想说什么?”李子林问她。
“我想说,我应当也知道,想杀我的那人是谁了。”
“那又怎么样?”李子林一俯身把住了车门,他低头去看车里边端坐着的锦缡,几乎是发了狠地质问她:“那又怎么样?你早该想到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你也早该想到你执意回来,会给少爷带来多大的麻烦!可是既然你不顾一切地回来了,想要在郎家生存下去,就给我闭上你的嘴,收敛你的锋芒、你的聪明、你的机警敏锐,装傻子你会不会?嗯?”
锦缡捧住自己的额头。她说:“先进去吧。让我进去看一看……看一眼就好。”
李子林侧身让出路来。锦缡扶着门框下了车子。她身上的披肩和衣裳都不厚,风一吹,就透了。那冷意直达骨子。
她从朱红的门迈进去,然后踩上了石灰白色的六角菱砖。她往北殿主楼旁边的园子里望一眼,冬天的园子,满满的死寂。
北殿,像是郎府的邻居。这是很不一样的宫殿呢。也是一座风格很刁钻的建筑。上下四层高的深褐色洋式楼体,远远地看上去,像是一座牢笼。可是进了里边……锦缡想起来,可儿那丫头曾经说过,北殿就像阎王殿似的。
她站在站在门边听了一会,没听到什么声音。她伸手去拉门环。门没有锁,只要轻轻一拉就会打开。她拉了几次,手心里沁了湿冷的汗水,太滑,都没有拉开……这么简单的事,怕是个小孩子都会做的吧。可是她现在做不好。
李子林从背后扶了她一把,“你没事吧?”
锦缡忙摇头。她又去拉门环。
李子林快一步按住了门。这一次锦缡明明都要成功了,可是被李子林阻止了。
李子林说:“我先同你说一声,你不必这么紧张。你看不到小少爷的,除非等少爷回来。”
半晌。“好。我等他回来。”
锦缡乖乖地在大厅的沙发里坐着。这沙发是黑底子绣红纹的金丝绒面料,好像是……好像是换了新的。这颜色,这花纹都对,是红色的曼陀罗花图案。可是这触感好像不对……她又转眼四望了一圈,怎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又什么都换了新的呢?那座摆在暗格旁边的落地钟是,插着孔雀翎的大花瓶是,好像,头顶的水晶吊灯也是……
这变故让她的心极度不安。她想,郎坤北若是再不快一些回来,她就真的要死掉了……
李子林看着她这样,他看不下去了,自己也没来由地跟着煎熬。
听到了脚步声,锦缡一个激灵站起身,李子林比她反应更快,他忙去开了门。
郎坤北好像赶得有些急。他进来了先看一看锦缡,然后他月兑下了自己的大衣交给李子林,李子林拿去挂在了衣架上。李子林没说什么,逃也似的出去了。
郎坤北自顾自地来到茶几旁边,斟了一杯茶来饮。北殿里头空荡荡的,没有一个外人。而这茶水是定时煮好了送过来的,再定时撤下,换上新的。郎坤北手里的茶杯还在冒着氤氲的热气,不过温度刚刚好。
他急着饮下了一杯。锦缡以为他还会再饮,看起来他很渴的样子,不然他这个人吃饭喝水都是慢条斯理的,不会这样急。
锦缡弯腰去提壶,她的手还是不怎么有力,提起紫砂小壶都显得很费力。
郎坤北把茶杯放回了茶盘。
锦缡提着壶看了那茶杯一会,那上边还有他潮湿的唇印。她又把茶壶放回原本的位置。
郎坤北没说话,锦缡也不说话。她的大眼睛不再是一直盯着他看了,而是随着她的头一道垂下去。垂得很深,露出了一截雪白的颈子,和突兀的颈椎骨骼。前一阵子好不容易养回来的肉,又给折腾没了。
“你有什么想问的?”
“什么?”锦缡没有抬头。她带了点希冀的反问他。
郎坤北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他坐得很重,沙发被压出嘎吱的一声。“关于刺杀你的人。”
锦缡摇头。
郎坤北有些意外。这可不像她的脾气。“你是不想问,还是已经知道了?”
锦缡仍旧垂着头。她不敢让郎坤北看到她的脸。他对她的了解,胜过她自己。包括她撒谎的话,一定不会瞒得过他。“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郎坤北被她噎得好一会没说出话来。他状似满意地笑,只是他近来的笑,总是带了讥讽的意味。“好。很好。锦缡,你敢一直像现在这么乖,我自然不舍得再把你赶出去。”
锦缡终于抬头了。她垂头的时间久了,脸都涨红了。她十分小声地对郎坤北说:“郎北,我怎么……”
郎坤北竖起食指,虚虚一抬,然后指了一下自己的唇。他站起来走向暗格。“先别说话,我给你拿样东西来看。”
走到一半,他又忽觉意兴阑珊。他背对锦缡站着,叹了一口气:“罢了。锦缡,既然你回来了,今后你的生活就要接受我的安排。现在,你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我不后悔。”锦缡说。
郎坤北转身朝大厅东边的隔断走去。锦缡也跟过去。
她看到郎坤北走到他的储物壁橱前边,在自上而下的第三行格子里,摆着一把宋代的梨花枪。他打开窗子。锦缡以为他要去拿枪,原来他是奔着枪架子的底座去的……他双手扳着底座的两端,使上不少的力气旋转。
他小臂上的肌肉都鼓起来,使出去的力量可真是不小。僵持了好一会,那底座才被他旋转开,只是轻微的一下,锦缡顿时浑身一个激灵。她猛地抬头往壁橱的后边看去,这竟然是一处机关!贴着墙的两扇壁橱分散开来,起初只是一个极细的细缝,然后那细缝一点点扩大,响在耳畔的是墙壁摩擦地砖的声音……这声音,真像要碾碎了谁!
郎坤北还在扭动着枪架底座,墙体打开的门越来越大了,能够容许人侧着身前行了,他也就收了手。这真是一个极耗费体力的活儿,他已经微微冒了汗。他回头看锦缡。
锦缡张大了嘴巴看他。她面上的惊讶不是一点两点的。“郎北……这……”
她在这座牢笼一样的宫殿里也快生活了三年了,三年来郎坤北从来没有开过这处玄关,她也根本不知道,原来北殿,还有这样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