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撞出跨海大桥,时速达到一百八十迈。林昭昭终于见到了一面美到极致的风景,在生命的最后一秒。
人们无比看重死亡,且总要为其赋予意义,如同生的意义。但杜潇驰难以定义林昭昭的离开,也许她死于对一个男人扭曲的爱情,也许她死于一场无望的等待,或者,只是一次错把油门当刹车的乌龙。
程韦伯放了一杯黑咖啡在杜潇驰手边。苦涩的味道让人想落泪,一杯咖啡的热度怎能温暖林昭昭早已冰冷的尸骨。
杜潇驰无法忘记林昭昭临走的样子——紧闭的双唇,倔强的脸庞,透着决绝的苍白。心丢了,还要怎么继续。林昭昭只是睡着了,再也不用醒来,面对庸俗的生活,她可以做着好梦,永远睡下去……可是法医说,捞上来时,眼睛僵直地瞪着,合了几下才合上……
或许林昭昭真的死不瞑目,离开得也不够坦然,因为杜潇驰知道林昭昭心底深藏着一个人,一个辜负了她,也辜负了自己的人。
然而,多年以前,这个男人突然神秘地消失,从杜潇驰和林昭昭的人生里。
她曾去到林昭昭出事的跨海大桥,声嘶力竭地叫喊:“俞浩然!你在哪儿?!跑到哪里去了?!昭昭死了,你都不回来吗?!不来见她最后一面吗?!”被她质问着的海、夜色中的海、孤独茫然的海,只能用它那一千年一万年都不曾更改的波涛回答着她一遍又一遍泣不成声的问题:俞浩然,你在哪里……
“到我办公室来。”程韦伯的手在她右肩上握了一下。想传给她温度,传给她安慰,也想从她那里得到一丝怜悯和宽慰。
杜潇驰曾经多么喜欢这双手,有着兄长一般的温暖,引领她走入职场,提拔她坐到了今天的位子。她感激他的知遇之恩,以为这样的感激会天长地久。可是命运的手,翻云覆雨,让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
她必须承认,自己对这个叫程韦伯的男人有过一丝动心,即使只是刹那间的事。
他年长杜潇驰七岁,成熟、稳重、风趣、儒雅。只要他用心,没有哪个女人抵挡得了。可杜潇驰抵挡住了,用她可恨的理智战胜了汹涌澎湃的感情。只是擦身而过的那一瞬,只是他陌生如刀的眼神和紧闭的双唇,斩碎了杜潇驰对他所有的幻想。这个男人不可能属于她,至少不会完完整整属于她。他成熟稳重,同时也圆滑世故。他活在世俗中,又渴望现实生活之外的自由。他不会属于任何人,而只属于他自己。他可以把心分成很多份,再毫无保留地奉献给许多人,所以他是个好上司、好老公、好**……但是他不允许别人来瓜分他的心,任何人的越界对他来说都是无法容忍的,任何人。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在街角的转弯处,杜潇驰遇到了一个幸福的家庭:慈爱的父亲,温婉的母亲,一个被母亲挽着手的大一点的男孩子,一个被父亲扛在肩头萝莉般可爱的小女儿。只是刹那,目光与目光的交会,她读懂了他眼光中的一切含义:他拒绝她的介入,他将她远远地排斥在他的家庭之外。仿佛时刻备战的雄鹰,每根羽毛抖擞,每个细胞都在为保护他的妻小而战栗着。他美丽的妻,他可爱的孩子们,永远都不会知道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午后,在这样一个陌生美丽的街角,她的老公,他们的父亲,杀死了一个女人,和那颗正要为他绽放爱情的心。
杜潇驰顿时领悟了。她早早地参透了结局:这场正欲肆意绽放的爱情,最终只会以悲凉收场。她想象着程韦伯把家人放在此岸,把自己藏在彼岸,用一江滔滔之水远远隔开他深爱的人们和他迷恋的两种生活。看着疲惫的他奔走于此岸和彼岸之间,她多想说一声:这条江的水太急了……
在这场朦胧的邂逅中,当一切都还没开始,当一切还来的及结束,杜潇驰就悄然退出了。不是不爱,只是看透这个男人早已失去了给予完整的能力。他的爱,不管付出多少,注定是残缺的。杜潇驰要找的,是一个可以豁出一切爱她的人。
杜潇驰不声不响的退出,程韦伯统统看在眼里,他当然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可是他什么也不做。她要的,他永远给不起。于是他任她远离自己,任她始终保持着他看似触手可及,却永远无法抵达的距离。他甘愿隐没在人群中,如同一个普通的朝圣者。于是,杜潇驰的生命中多了一个如同兄长的守护者。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男人,用他毒药般的爱情,在**之间结束了林昭昭的生命,一盏盛放的生命之花就此凋落,杜潇驰摊开的双手也无可避免地沾染着逝者的鲜血。因为若不是她的介绍,林昭昭就不会认识程韦伯;若不是她的退出,程韦伯就不会退而求其次地和林昭昭上演一场不论的爱情……
可这所有的‘若不是’都抵不过林昭昭的任性。她的命运好似注定了要不断地同杜潇驰争夺,从俞浩然到程韦伯,杜潇驰从未赢过,如今不可能,今后也永远不可能。林昭昭用自己的死停止了这场争夺,所谓的永无止境,在死亡面前,终有尽头。
坐在程韦伯的办公室里,杜潇驰被窗外的景致吸引。老人说:七七四十九天,人的灵魂才会离开……也许此时此刻,林昭昭就在她身后,或者与她并肩而立,眺望着蔚蓝的大海。
昭昭,你还在等吗?!
林昭昭离开两天,再有四十七天,走过奈何桥,喝下孟婆汤,灵魂就将彻底灰飞烟灭。然而,时间是谎言。一年、十年、一百年,又怎样?!倔强的林昭昭已经等了一个十年,还会在乎下一个、下下一个十年吗?!她会一直等下去,不是在这里,也会在另外的时空里,继续等待那个不辞而别的男人……
身后传来程韦伯隐忍的哽咽,杜潇驰回过神来。就是这个男人,接到了林昭昭生前的最后一通电话。如果不是他的决然无情,也许林昭昭就不会出事,也许这世上还会有一个倔强任性、没心没肺的林昭昭陪她一起逛街吃饭,一起疯闹痴傻,一起固执地等一个叫俞浩然的男人。
可是,没有‘如果’了。
杜潇驰想把所有的愤怒都一股脑地抛给眼前的罪人。然而当她看到他受伤的眼神,和眼角的泪光,一声碎响在耳边炸开,就算程韦伯那颗心没有粉身碎骨,也被林昭昭惨烈的死刻下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在接下来的时间中慢慢溃烂。杜潇驰可怜起眼前的男人,他失去了心爱的**,他自责内疚,也许在今后的人生中,他将永远背负着林昭昭的怨怼。
杜潇驰原谅了,轻抚着他的背,像安慰一个无助的孩子。憋在心里的所有恶毒的话都咽了回去,最后只说了句:那是场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