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谁?找谁?”开门的是位大娘,一身粗衣打扮,语气冷冰冰的。
我略略甩了一下头,撇开呛鼻的腐臭,抚拳端严道“大娘,本人姓邵,是百花县新任县令,后面这几位,也是衙门的人,我们来找一名死者,望大娘给个方便。”
大娘低眼往我身上淡淡一扫,似是对我的身份并不关注,抬眼淡道:“请便。”言罢,打开另一扇门,退到一旁。
我撩起衫摆跨进门槛,里面的景象,令我不禁顿足环顾。
未抹油漆的棺材,参差不起摆成两行,两尺来宽的过道正端,是一张窄长的黑色案桌,上面摆满了灵牌,东倒西歪毫无整齐可言,灵牌正中放着一只香炉,半支檀香徐徐星燃,屋内污浊的空气,完全掩盖了属于香火的浓息。
许是林子空气太清新,义庄腐臭气太衝,两者搅合的冲击,让人一时难以适应头昏脑涨。现在嗅觉刺激过头而产生麻痹,方才在门口闻到那种腐臭气,此刻像是没那么呛鼻难耐,但臭气,仍然很重。
窗外山风迭起,掀得林子沙沙作响,不时有风从窗口挤进来,合着屋内污浊糜重的阴气,凉飕飕地吹在脸上,阴冷森怖,令人不寒而栗。
说实话,刚进门第一眼,我心里的确发毛了一下。当我把屋内景象尽数揽进眼底以后,想着这么多可怜的亡者无人认领,心里瞬时泛起一阵酸楚,先前那种阴森之感,也顿然消失无存。
我踩着脚下乱落的纸钱,慢慢来到棺木前,伸手模着冰冷的棺盖,心里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这时,杨捕头走过来道:“大人,亡者已亡,多想无益,咱们还是办正事罢。”
我点头恩了,正要问义庄大娘要我们要找的尸体,却见格格和西门书被呛的不行,便道:“大娘,你这里可有苍木、皂角、生姜麻油?”
“有,草民这就去拿。”大娘冷冷道,转身走向后门,掀开粗布门帘进去了。
杨捕头道:“大人,你要那些东西作甚么?”
我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说罢,走过去对格格道:“一会儿要打开棺木,我怕你们会受不住,你二人还是到外面去罢。”
格格犟道:“不要,我答应你一起查案,就一定会陪你到底。”
“可是你这一脚门里,一脚在门外,也撑的难受,不如到外面歇着。”我道。
格格略一尴尬,辩道:“我,我这不是在适应期么……”说着,眼风朝她身边的西门书一扫,撇嘴鄙视道:“我本来准备进去,被她那副死相弄得进出不得。你看这个死呆子,帮不上忙不说,还一惊一乍小题大做,有她在身边,我就算不被呛死,也得被她吓死。”
再看西门书,脸色惨白,双手颤抖不已,门框都被她扒的嘚嘚嘚直响,都吓成这样,还不忘还嘴:“切~某人就知道推卸责任,咋不说好自己胆小咧……”
我当真头疼,实在没功夫再给她俩评理,直接不客气道:“随便你们罢,要吵出去吵,不吵就进来搭把手。”说罢,甩袖转身,正好看到大娘从侧门出来。
“大人您要的东西。”大娘一手端着火盆,一手拿着几片生姜和一半麻油,神色和语气依然是冷冰冰。
我马上走过去,伸手道:“大娘,这个给我吧。”
她点头恩了,把麻油和生姜片递给我,径自走到棺木中间,弯腰把火盆搁在地上,拿出火折子蹲去,将盆里的皂角和苍木点燃。
“大人,这……”杨捕头一脸疑惑对我道。
我把生姜片递给她让她帮我拿着,然后腾出一只手来,往手心倒了些麻油,一边涂在她鼻孔口,一边道:“苍木和皂角一起点燃,再往鼻子底下抹点儿麻油,嘴里含片生姜,这样就可以祛除尸臭了。”
言罢,我从她手里取过一片生姜,正要往她嘴边放她,她却一脸受宠若惊地看着我,咽道:“卑职活了五十多年,大人您是唯一一个喂我吃东西的人,我……我……”说着,捂嘴噙泪鼻翼微颤。
我微微一怔,伸手在她肩上轻轻一按,略表安抚,道:“自家人,别客气,只是往你嘴里放片姜,又不是喂你吃多主贵的东西”言着,微微一笑,继续道:“来,手拿开,把姜片含着。”
杨捕头点点头恩了,感激涕零刚把嘴张开,格格立刻冲过来,一把拉过我的手,嘴一张,把我手上的姜片叼在嘴里,伸着脖子对我喜眉笑眼,示意我给她抹麻油。
我一愣,见着杨捕头噙着两眼失落感,再转眼看看西门书一脸期待的神情,当下硬了心,扬起手把手心剩下的麻油抹在自己鼻下,再从杨捕头手里拿了一片生姜放在自己嘴里,对她们冷眼一扫,鼻腔发了一声轻哼,转身忙起正事,身后是一片争抢的动静。
“大娘,我想看看今早送来死者的尸体,劳驾。”我礼貌道。
“跟我来。”大娘冷道,接着把我带到靠窗跟的棺木前,面无表情道:“大人要找的尸体在里面,请便。”言罢,事不关己站到一边。
我试着在棺盖上推了几下,厚重的木头纹丝不动,连忙叫来杨捕头一起帮忙,我们费了很大力气,才把棺盖移开一些,加上格格也过来帮忙,到底是有武功底子,有她帮忙,一下子就没那么吃力了,这时,大娘突然好心提醒,让我们不由得停了一下。
“尸体腐*较严重,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此话一出,把正要过来帮忙的西门书吓了一跳,身子一斜,仰在一口棺材上,又被棺材吓了一跳,连偎带爬到我们面前,豆大的汗珠子不时划过苍白的脸颊,双齿嘚嘚直响,看样子,三魂吓掉了两魂。
即使吓成这样,手里还紧紧攥着纸笔,如此敬业之精神,实在令人折服,感动。
在格格动怒之前,我忙道:“西门书,我们这就开棺了,你还是到旁边站一站罢。”
杨捕头也接着劝道:“秀才,为了安全起见,你还是找一个我们能看得见你,你却看不见我们的地方窝会儿。”
格格讶道:“咦,有这样的地方?呆子,还不快去!”
被大家这么一“奚落”,西门书当下直起腰板儿,将手中纸哗啦一抖,气宇宣扬,傲视一切,哈哈道:“笑话,我堂堂一衙门状师,怎会被尸体吓的缩脑夹尾,想看扁我,下辈子吧。”说罢,大气凌然冲我一看,潇洒的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大人,请开棺,卑职纸笔候着。”
格格和杨捕头四目对视,同时道出一口气冷气,转眼齐齐看着我,同声道:“大人,她吃错药了么?”
“没有。”我回道。
“那她竟敢自称状师,是不是脑袋被车撵了。”杨捕头道。
我冷道:“我封的,谁也不许再废话,准备开棺!”言罢,带头去推棺盖,杨捕头和格格也一左一右帮忙推。
没费多少功夫,棺盖便被我们推到另一边,当里面的尸体完全呈现眼前时,虽然提前做了除臭措施,却也是臭的人两眼发黑,凝闭鼻息,我使劲甩甩头,迫使自己呼吸平衡,而我左右两只胳膊,却是被格格和杨捕头一人一只,拧的生疼。
我倒抽一口冷气,甩开她们的手,走到棺材另一边,却见西门书也跟着走过来,双手扒着棺沿,出奇冷静往棺木里看着。
死者一件布衣遮体,深蓝的衣衫血迹斑斑,脸部因被水浸泡而变得白胀,几处伤口往外翻着白肉,狰狞可怖,下巴左边有颗黄豆大小的黑痣,在白胀的脸部显得异常显眼,因着有衣衫遮盖,暂时看不到她其他地方的伤势情况。
要想找出死者的死因,光凭目测是远远不够的,不过,单从死者扁扁的月复部来看,我敢断定,她绝不是溺水身亡,而是死后才被人丢进水里。
常言道,活人会撒谎,死人不会,无论有复杂的案情,最终结果只有一个真相,找真相,只能先从死者身上下手。
思及此,我便抬头对大娘道:“大娘,可否请您帮个忙?”
“大人,需要甚么,尽管开口。”大娘在一旁冷道。
“麻烦你帮我找双手套来罢。”我道。
大娘点头恩了,朝案桌那边走去,回来时,手里拿了双手套,我接过来拿在手上,一股特殊的味道让我想起了它的制材。
“大娘,这手套质地细滑,薄而柔韧,可是用那水牛膀胱制作而成?”我道。
大娘点头道:“不错,大人年纪浅浅,竟识得这般粗艺,令人佩服。”
我微微一笑,道了句:“过奖。”便戴上手套,开始我人生中第一次验尸,一边为自己祈祷,希望曾经学过的法医知识,能够派上用场。
我从小怕鬼,却又喜欢大白天拉上窗帘看恐怖片,喜欢大海,却有恐水症,怕冷,又爱在雪地里吃冰棍,胆小,偏偏酷爱法医知识,我周围的人,都说我是矛盾结合体。
没想到有一天,我竟然能如此沉着冷静地来回拨弄着一具腐烂的尸体,而气不发喘脸不变色,真是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当然,这些与特不特警无关,也许是一种天生的潜在吧。
我一边仔细检查死者周身,一边把每一处伤口清清楚楚说给秀才让她记下,虽然大小伤口无数,可都不至于要她的命,难道,有哪些地方被我漏掉了?
我慢慢直起身子,心思繁而不乱,扬手用衣袖擦拭着额头上的汗,蓦地,想起我把死者头部漏查了。
“大人,您查到甚么线索没?”杨捕头问。
“就快了。”我胸有成竹道,接着弯腰埋头继续,果然,我的手刚模到死者头部,就被手心一处凸起的坚硬硌了一下。
“大娘,麻烦把油灯拿来照亮一下。”我有些兴奋,又有些忐忑,兴奋那个凸起的地方,也许就是死者的致命,有忐忑,万一不是呢。
大娘端来油灯,连一直躲在一边的格格都过来扒着棺材沿,大家围着棺材,屏住呼吸,就像在等我挖出宝贝一样,既紧张又兴奋,这感觉,简直亚历山大。
我双手小心翼翼地,拨开死者头顶那块坚硬周围的发丝,就着油灯的亮光,看到一个类似铁钉头的东西,不偏不正,正好在死者百会穴处。我用食指在那东西上反复模了几下,坚硬硌手铁制感,除了铁钉还能是甚么。
“那是甚么东西?”格格讶异道。
我直起身来,长长吐了一口气,道:“死者百会穴被人刺进一根铁钉,也正是致命所在,她是被人谋杀的。
“有没有查到目标凶手?或者可疑人物甚么的?”杨捕头道。
我一边月兑下手套,低眼朝死者看了一眼,胸有成竹道:“有证物在手,查到凶手,指日可待。”
“甚么证物?”格格问。
秀才接道:“铁钉呗。”
“人类交流,废物你滚,又没问你,少插嘴。”格格一边说,一边用胳膊肘把秀才顶到一边。
我对秀才竖着大拇指,点头称赞:“不愧是秀才,聪明。”
格格先是愤愤不服,后来像是突然像想起甚么似的,挤到我身边,话锋一转,道:“竹雨妻主,开始你为什么那么断定死者不是溺水而亡,还有,方才见你检查完死者全身,好像心里没底的样子,为什么突然想到去检查头部?”
我微微一笑,一一道来:“试想一下,溺水者,必定挣命,挣扎中气脉往来搐水入肠,口、鼻内有泥水沫,肚内有水,月复肚微胀,手脚甲缝和鞋内各有沙泥,
所以,正常溺亡者,应该是两手自然拳曲,面色微赤。”
说到这里,伸手指着棺内死者,一一指给她们听:“而这位死者,肉色不皱而胀白,口、眼、耳、鼻无水沥流出,月复部平平,指爪罅缝并无沙泥,两手不拳缩,与正常溺亡者症状截然相反,所以,我断定她不是溺水身亡。”
我讲完这些,顿了一下,继续道:“开始我虽然断定她不是溺水身亡,可并未从她周身伤口处查出致命一击,直到我伸手往额头擦汗的时候,猛然想起,漏查了死者的头部,所以,呵呵……”以谦虚笑意收尾。
格格一脸崇拜,夸张道:“竹雨妻主,以前你是我的恋爱对象,从今天开始,我准备把你当成我人生的膜拜偶像供着。”
话音刚落,便引来秀才啧啧奚落:“啧啧,换汤不换药,有区别么?不过真搞不明白,偶像要怎么拿去供,需要初一十五烧香么?”
“你懂毛啊,死呆子,姐现在心情好,不与你一般见识,你赶紧有多远滚多远,最好滚到人类永远看不到你的星球去。”格格说着不解气,还要扬手打,被杨捕头及时拉住。
这俩人,若不是被人时刻阻止,要让她俩单独相处,估计一秒钟都能打八百架。
既然已经查明死者真正死因,接下来该顺着线索查凶手了,可是我不擅长在人身上动刀,只能找人帮忙取出铁钉了。
这时,门外走进一个人,一身墨黑,身姿峻拔,除了叶蓉朵那厮,还能是谁。
看到叶蓉朵突然“大驾”义庄,全场除了大娘以外,个个面带讶异,不可置信。
我跟做梦似的,怔了一下,接着快步走到离她两三米的地方顿足,想问她身体怎么样,可她明明跟个没事人似的,问了怪多余,又想问林烟云怎么没来,又觉得问了不妥,所以忧疑重叠:“你……她……”僵了。
她就那么不喜不怒,不呼不喘,跟没事人一样,俏生生地站在我眼前,不顾旁人的眼光,墨色深邃波澜不惊,直直luoluo睨着我,令我双颊发烫。
每次被她这么睨着,不用多久,我就会莫名其妙脸红,好烦。
我用手背轻搓着发烫的脸颊,别扭道:“你会从死者体内取东西么?”我都不知道我在说甚么……
她却答得利索,不拖泥带水跟话在嘴边一般:“恩,会的。”接着,说了句让人喷血的话:“剖月复取女?还是切瘤?”
我嘴巴张了张,说不出其他话来,疲惫的睨了她一眼,低道:“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