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焦虑的是,那时他们只有两千元多一点的积蓄,这是他们从参加工作起一直俭省到儿子长大才积蓄起来的。想用这么一点钱体体面面地办完两个儿子的婚事是绝对不可能的。两口子为此十分忧虑。
有一天,罗汉山正在上班,满手油泥地拆卸着一颗生了锈的螺丝。一个要好的同事走过来,问他是否愿意参加一个“会”。这个同事说他要约二十个车间里的同事,每人每月出三百元钱的“会费”。这样,在一年半之内,每人就能得到六千元的“会”钱。
“老罗,”他的同事说,“少了没意思。六千块钱就能正儿八经地办点事了,像什么盖房子啦,给儿子娶亲啦,都行。”
罗汉山有些心动了。假如他有了六千元钱,那么两个儿子的婚事就能办得挺象样的了。但问题是,他每月能否拿得出来三百元钱。为了这件事,全家人在饭桌旁讨论了一晚上。在仔细权衡了他们的全部储蓄和收入之后,一致同意参加这个“会”。
开“会”的经过异常严谨而郑重。参“会”的二十个人都聚集在车间办公室的门口,在早春清凉的微风里等待着。在办公室里,年轻的女统计员正在为他们做阄。那是二十张编了号码的小纸条。女统计员仔细地把小纸条叠成一样大小的小方块,并把它们在桌上排成一个圆圈,上面用报纸盖住。她打开门,请大家走进办公室,在办公桌旁随意地围成一圈。她这才揭开桌上的报纸说:“请拈阄吧。”大家互相笑了笑,随意地拿起面前的“阄”。
使罗汉山意外的是,他拈到了第一号。几分钟之后,在他面前出现了二十叠共计六千元的钞票。他对此毫无准备,这甚至也不是他所希望的。他至少目前还没准备为他的两个儿子办喜事。
这天晚上,令人惶恐不安的喜悦笼罩在全家人的头上。沉甸甸的钞票就象火焰似的轮流在每个人的手上燃烧着,并在每个人的眼里映出兴奋的光芒。钞票的份量也更象铁锤一样在他们的心上留下沉重的印象。
他们在商量,应该拿这笔钱怎么办。
也就在这时,他们家里来了一位客人。这位客人也是他们今天这个“会”的会员之一,他的号码是第十二号。他叫冯振德。
冯振德直接了当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借用这笔钱。他的条件很优厚,他只借五千元,但愿意留下一张六千元的借据,和他第十二号的号码。换句话说,他要借六千元,为期一年,并先付一千元的利息。罗汉山首先想到的是,一年后,恰是他想为儿子办喜事的时间。
罗汉山谨慎地请冯振德在门外等半个小时,他说他和家里人要商量一下。其实他们只商量了五分钟就决定接受这个条件。这样,等到明年这个时候,他们就有七千元了。这样的增殖速度,大大超过了银行利息。两个儿子表示,愿意把这多出来的一千元留给妹妹做嫁妆。
冯振德当天夜里就带走了那五千元。
生活就是这样给他们以瞬间的照耀。罗汉山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借助这瞬间的照耀看到了一线希望。
在那个时代里,正是经济开放的最初时刻,所有被贫穷逼急了的人们都在想尽一切办法筹款创办自己的生意。而现款又是那么短缺,许多人甚至不惜付出很高的利息去筹款。而筹款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集“会”。
几天后,罗汉山集了另一个“会”。他为这个“会”定下了新的规定:不拈阄。想先得款的人必须付较高的利息。得款越早,利息越高。这些利息按比例付给最后得款的人,越往后得利息越多。在这个“会”里,罗汉山把自己安排在最后一名。
他在家庭会议上解释了自己的想法。一个星期后,他妻子一下子拉起来两个“会”,一个是厂里的女工们的,另一个则是邻居们的。她也把自己安排在最后。随后,他的儿子和女儿们也开始组织自己的“会”。
罗汉山的二儿子有着极高的数学天赋,他精心地计算每一个“会”的进项,极其精确和巧妙地把这个“会”的利息投入到那一个“会”中。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全家人共组织了数十个“会”。六个月之后,钱就开始象潮水似的涌了回来。一年后,他们已经有了数万元的资本。
这一年的夏天,一个街道小厂的厂长来找罗汉山,提出来借款一万五千元,期限是一个月,他愿意付高一倍的利息。罗汉山再次受到了启发。他意识到他应该由集资转向为贷款了。
他毫不犹豫地倾出了他的全部存款,并且特地组织了几个新“会”,在这几个“会”里,他都把自己安排在第一名。他当然要为此付利息,但那个小厂所付的利息是这个的一倍。
在这个时期里,他的两个儿子似乎都忘了结婚这回事。
到第二年年底,他们的资本超过了三十万。他们可以大笔地往外借贷,也可以大笔地赚回利息了。到了这个时候,他们的步伐已经停不下来了。钱这个东西,有时候真的象从山顶上滚下来的雪球一样,一旦滚动起来就不可阻挡,而且越滚越大。到了一九八三年,他不得不雇了三名会计师和几名接待员,以接待数不清的求贷者和投资者。
也是在这个期间,被工商局和税务局找了几回麻烦之后,他明白他必须组建一个正式的机构了,于是他递交了开业申请。几个月后,一个特殊的人帮他办好了营业执照。一九八五年一月一日,“金利银庄”正式开业。
这个特殊的人,就是林希湘。
罗汉山和林希湘打交道可以说是必然的。林希湘的公司要做各种各样的生意,时常需要大笔的资金,这些资金的一部分就来源于罗汉山。而罗汉山在自己的借贷业务中,也时常遇到一些倒账或者赖账的事,这些账最后都是林希湘的手下人替他收回来的。另外,官方也时常来找他的麻烦。而这些麻烦,也只有林希湘能替他排解。林希湘事实上成了他的保护神。所以,对林希湘的贷款要求,罗汉山从来没有拒绝过。
一个星期前,林希湘的公司总管蓝子介在电话里告诉他,最近准备借一笔款,大约二百万港币和五十万人民币,请他代为筹措。这笔钱对罗汉山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事,以往蓝总管借过更多的钱都没什么问题。
但这一次,他遇到了另外一个麻烦。
当年第一个向他借贷的冯振德,用那五千元钱买了两辆旧伏尔加,办了本市第一家出租汽车公司。后来为了出租汽车公司的发展和创办旅游公司,还多次找他借款。冯振德和林希湘一样,非常守信用,从不拖欠贷款。他们的另一个共同点是,都从事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非法生意,且组织十分严密。
罗汉山绝无对此作出道德评价的打算,他认为放贷赚钱才是他最高的目的。此外,他也绝不敢得罪这两个人。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两个人对他的保护,比法律机关都有效,他愿意和这两个人都保持最良好的关系。然而,昨天夜里的事,却使他处于两难境地。
昨天夜里,差十分十二点时,冯振德象幽灵一样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里。这是很不寻常的。以前他们都是在电话里联系贷款业务的。
“老罗,有件事我要请你帮忙。”他在沙发里坐下说。
“什么事,炒汇?”一年来,冯振德通过金利银庄月兑手了一大笔美元。罗汉山虽然对此十分惊奇,却从未深问过。
“不是,但和这个有点关系。是为了一笔很大的买卖,非常大。”他意味深长地盯着罗汉山,“我需要希姑帮我一把。”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她?”罗汉山脸上露出和善的笑容。
“我找过她。但是,她拒绝了。”冯振德的脸上仍然十分严肃。
“等等,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和她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的,老罗。”冯振德平静的脸上透出阴沉,“我听说希姑最近要贷一笔款,我希望你到时候向她提出一个条件,让她帮助我。”
罗汉山注视着他,慢慢地摇摇头,“冯老板,我很抱歉。”
冯振德向后一仰,眼睛里充满了失望。他说:“你怕她?”
罗汉山咧嘴一笑,“不管怎么说,我不能这么做生意。”
“老罗,其实你不必承担多大的风险。希姑的父亲曾经留下一个戒指,他说过,谁拿出这个戒指,谁就可以向林家提出任何要求。这是林秋野当年留给海爷的一个信物。”
“海上的那个海爷?”罗汉山惊讶地问。
“是的,当年海爷曾经救过林家。后来这个戒指到了我的手里,我正是准备用这个戒指请希姑帮忙的。但是,他妈的没想到前几天,这个戒指被一个小娼妇给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