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陌 第25章 裴氏之祸 一

作者 : 翠蔓扶疏

年关将至,京城说不得比往日更显得热闹繁华。

太学虽是清静地,辞旧迎新亦是人之常情。何况功夫总在文外,因此,十个里总有□□个在卯足了劲写春联。

惟有天地人和,万事皆足,才会有这等闲情逸致。

然而远在千里之外,裴家正有一场灭顶之灾。

分明是丹梁虹申,朱桷森布的高门大宅,往日,即便是哪座凉亭下的马蹄铁被风轻吹叮咚作响,也能传入各府衙的内堂。

然而此刻,裴府却无甚喜庆之意。

裴府内,如蚁的仆从们正模不着头脑,既不是省亲,亦无降旨恩赏的风声,老太爷的白喜事更是才过不久,还有哪家这般大的派头,如何便要大开正门?既然开了正门,为何又不吩咐着洒扫庭除?

忽然,一大群黑鸦鸦的虎狼军士或奔或骑,从远处携着烟尘滚滚而来,铠甲上凝结的白霜在昏昏的日头下渐渐化开。

寻常兵勇绝无这等杀气。

街上本是人头攒动,转眼间,无论老少贵贱,一律都被开道的士卒狠狠驱离。

裴府的家丁们便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们从正门鱼贯而入。

士卒们手按青钢刀,静默而有序地沿着裴府各处疾速进发,随着盔甲摩擦的声音消失,便再也听不见任何声响。

他们甚至不曾眨眼。

四五个在墙角躲懒的下人毕竟机灵些,见状忙驾轻就熟地向一处偏僻的后门跑去。

一人抢先一步抽掉门闩,他正要开门时却又立马站住,轻轻用耳根贴着门,双目圆睁,用力听着外面的动静。

身后的几人一动不动,只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虽是寒冬腊月,他们身上的衣衫却已湿透。

过了一会儿,那人见听不出什么来,便狠狠心,咬牙将门打开,猛地冲了出去。

可惜他还未及看清脚下的汉白玉台阶,额头正中便被一支利箭射入,整个人直挺挺倒在了地上,死不瞑目。

鲜血混着冒着热气的脑浆从破碎的头骨中汩汩流出,如一条火赤链,慢慢爬向深宅。

冷风咆哮着撞开了角门。

高墙外,两排卒子正手持弩箭,前后一站一跪。

闪着寒光的箭头似同利齿,将妄想偷偷活着走出裴府的人尽数吞噬。

许多条看家护院的壮年獒犬嗅到生人的气味,一齐吠叫着冲向门口,因他们皆以肥甘为食,皮毛甚是亮滑,身形更比同类高出一个头来。

若在平日里,它们便是静静坐卧着,旁人看去也觉骇人。

“扑扑”几声,跃在半空的獒犬同时跌落在地,再不动弹。

箭箭皆从眼窝射入。

剩下的人几欲肝胆俱裂,两腿不住弹着琵琶。自打他们入府,从来只见过繁华似锦,几时经历过这等骇人的场面?

果然,不过片刻,他们终于不支跌坐在地,口里语无伦次,已是屎尿齐出,胆小的更是翻眼昏死过去。

一切皆在电光火石之间。

尘埃落定之后,一人身穿二品文官朝服,手执圣旨,自大门外缓缓步入,前呼后拥的排场威风凛凛。

郡守出朝,地动山摇。

可惜,偌大的正堂空无一人。

袁谦冷冷一笑,听见有隐隐的箫声,迟疑了片刻,整整衣冠,便向后堂走去。

“大人,”身旁的年轻长随微微侧过,欠身道:恐防有诈。”

“绍钦,你未免太小看裴家了。”袁谦且行且道:“裴世衍虽已亡故,身后的子侄倒还不至于做出什么下作之事。”

他正要往下说,见一路上皆是被押着走的下人,个个或是目光涣散,或是惊疑不定,袁谦长长叹了口气,眼中却露出一丝得意之色。

“袁大人,那两个贼子就在里面。”一个将领上前道。

袁谦扫了眼不远处驻守的卒子,唤了声身边的随从,随从会意,往袖中掏出一对青莹剔透的碧玉福寿佩,笑着塞入将领身后的副将手中。

副将看了眼韩麒,忙退后几步。

将领淡淡道:“大人何必如此,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这本就是末将分内之事。”

“久闻定西侯治军之名,果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袁谦咳嗽一声,仰天看了看日头,那天空积起了乌云,将那金乌埋在里头,只在云缝里露出些微光亮。

长随上前几步恭维道:“韩将军莫要误会,谁不知侯爷门下虽是武将,却是摆袖却金的君子。只是众将士日夜兼程风餐露宿,便是铜铸铁打的也熬不住。日后朝廷还需这些好儿郎为国效力,左右裴家已是囊中之物,何不稍作休整,量他们已是回天乏术了。”

他说着举起玉佩晃了晃,攥在手中低声道:“将军得胜返途时,只需带着它去沿途上任何一家大通钱庄,便可立时换得三万两银子。三九严寒,诸位弟兄此番讨逆辛苦了,素闻侯爷爱兵如子,这些微心意为弟兄们添置件冬衣,取不伤廉,无妨大节。将军若不肯收,便是瞧不起我等手无寸功的文士了。”

“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还请大人早作决断,以免夜长梦多。”

有顷,韩麒转身走到风口处,对一个偏将下令道:“传令,除去此处,其余人原地整休。凡擅离者,按军规处置!”

袁谦在韩麒身后牵了牵嘴角。

“马将军”,长随顺势将玉佩交入副将手中,轻轻拍了拍,“将军切记,一块玉佩,三万两。”

副将闻言,布满厚茧的大手猛地一攥。

日头终于完完全全隐没在了乌云里,郡守昂首迈进后堂时,天上正飞起了如絮细雪。

后堂周围开满了龙游梅,幽香浮动。

堂内,裴孝谨和裴孝杰正静静稳稳地坐在上首分茶,二人皆逾不惑,各着一件家常的鹤氅,松姿柳态,标宇清峻。

一个俊秀的青衣小厮手持紫箫立在一旁,徐徐吹着《白雪》。

虽处华屋,犹在林间。

袁谦一眼看出二人所用的那对建窑黑釉茶盏,赫然是鼎鼎大名的“鹧鸪斑”,如今普天下早已是有价无市。想当年他入宫面圣,恰逢新茶入贡,地方将一对兔毫盏一并奉上,便令圣上龙颜大悦。

“裴孝谨接旨——”袁谦手持圣旨,逼视二人道。

“今日是小除夕,袁郡守不在府上共聚天伦,亲自登临寒舍别岁,有失虔迓,万望海涵。”裴孝谨笑着先开口道,对那道明黄的圣旨视而不见。

只见他手中的茶匙在碧色的茶汤上稳稳画出一枝寒梅,神形惟妙惟肖,不减丹青。

“大胆!”袁谦斥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裴家侈恩席宠,竟大逆不道,囊血射天,人人得而诛之!还不跪下接旨!”

“郡守赤胆忠心,可歌可泣。”裴孝杰未等他说完,娓娓道:“倘若裴某没记错,郡守是武崇七年恩科的进士,还是家祖取的二甲第十,尔后外放,补了武安县的实缺。”他腕下游龙走蛟,顷刻间,茶汤上生出一株“芭蕉”,不断变化着四时枯荣。

裴孝谨不顾袁谦脸色铁青,接口道:“郡守既是正途出身,当知君为臣纲,君不正,臣投他国;国为民纲,国不正,民起攻之。”

“住口!大义当前,本官安可徇私?逆贼也敢口口声声孔孟之道,辱没圣贤!”

袁谦面上不住动了动,厉声斥道。他将手中的圣旨又握紧了些,对裴氏兄弟道:“死到临头,还敢冒犯天威!”

“天威?”裴孝谨嗤笑了声,不屑道:“他轩辕氏不过占了个好名姓,当年若不是裴家,如今这江山姓甚名谁?只可惜了……”他说道此处,眉心蓦地一皱。

袁谦心知肚明,只做不闻。

“老爷怎的忘了还有条好狗?”小厮本已停下笛声,此刻开口道:“平日里旁人总说老爷善藻鉴——到底还是错了。人物书画金石可鉴,犬彘却不可鉴。想必是天府钟灵毓秀,那狗终化人形。可惜,畜生终是畜生。过了这么多年,却还是不想得道。”

小厮话音未落,“嗖”的一声,一支箭从屋外射向小几上的嵌宝银象驼水晶灯,击中了上面的宝盖珍珠络索后余力不减,又擦过裴孝杰的脸颊,直直钉在了裴氏兄弟桌上玉刻“海屋添筹”插屏的隙缝里。

“葸劳竹,一枝百叶,皮利可做砺甲。用久微滑,以酸浆渍过宿,复快利如初,多作弩箭——出、新、州。”裴孝杰仿佛不知脸上已伤,任由鲜血溢出。

他将箭拔出拿在手中,神态闲雅如执兰毫,随即信手扔进了一只哥窑贯耳八棱瓶中,抚掌冷笑道:“定西侯果然一诺千金。当初许裴家新州奉义将军的人马,今日午时如约而至。好!好!好!”

铜镶金嵌银双鱼耳香炉徐徐散着轻烟,甫一开始,嗅着似是紫述香,过了片刻,那气味却又不像。

袁谦本是玩香的里手,此刻浑然顾不得,倒是他的长随看了眼香炉,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烟雾缭绕中,韩麒黑着脸从门外缓缓步入。

袁谦心中甚恼,却又发作不得。

裴孝谨恹恹侧了侧头,仿佛只是些许尘埃扑面。

“小畜生,方才说了什么?”一柄刀架在小厮的脖颈上,锋刃拂过之处,竟能吹毛断发。

小厮身形向后一晃,冷冷看着他。

“好刀。”裴孝谨看了韩麒身上的兵器,手中一动,碗中的“芭蕉”忽然成了根根“翠竹”。

几滴茶水,顺势溅在了裴孝杰微微发颤的手上。

只听他缓缓对裴孝杰道:“日月不我与,守心如缚虎。”

“好眼力。”袁谦不得不服。

韩麒按着桂溪刀,面露骄色。

“可惜了。”裴孝杰放下茶匙,不无惋惜道:“古语说,杀人的知县,灭门的知州。此番郡守玉趾亲临,直须那鬼头刀相配才是。”

刀锋轻轻一侧,小厮的颈子上登时流下血来,将茶青的丝缎衣襟染成了褚色,显得他脸色愈发的白。

袁谦瞅了韩麒一眼,袖手对裴氏兄弟道:“两位莫做困兽犹斗,若还有什么事什么话,此刻不说,待到了刑部大堂……”

韩麒不耐烦道:“你们裴家若识相,昭妃在宫中也得自在些。”

“奉义将军,慎言。”袁谦打断他,“既非谏官,怎可妄议后宫。”他心中已恨极这武夫口不择言。

韩麒冷哼一声。

果然,裴孝杰听他不提昭妃则可,此时眼中愠怒陡生,脸上却故作慨然,笑道:“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辛苦两位风尘仆仆而来,左右裴家已是鱼肉,趁着抄家还有些时辰,若哪件劳什骨子有造化能入诸位的法眼,只管拿走便是。”

“二弟,此言差矣。”裴孝谨正色道:“袁大人与侯爷如今立下此等汗马功劳,他日朝廷赐下的恩赏,只怕是连半个京城都放不下,哪里又会稀罕咱们这些个积年的旧物?”

郡守终于脸色大变,他正要上前,忽然见坐着的二人面色不对,想他也曾断狱经年,见状便知不妙。

顷刻间,裴孝谨猛地呕了一口血,顿觉眼前一黑,胸口越发的闷,想要伸手抚一下胸口,四肢百骸已全无知觉,全身仿佛紧紧拥着厚厚的锦被,只想沉沉睡去。

不知这一梦,要熟透几许黄粱。

裴孝杰亦好不了多少,双眼半睁地喘了口气,冲袁谦笑笑,又看了看已然阖眼的兄长,想将他的身体推正些,他勉强将一只手举到半空,便颓然落了下去。

“扑通”一声,小厮跪倒在地,低着头动也不动,却不闻哭声。

袁谦拦住想要动手的韩麒,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小厮,直到发现他双手因酸麻微微挪了挪,袁谦方开口道:“如今裴家已不在了,你却正是年少,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小厮闷闷答道:“不敢欺瞒退思先生。小子目不识丁,只是近日陪少爷进学,才得了句话。”

原来,因袁谦早年未发迹时曾拜在裴家门下,住在裴府一处名为“退思堂”的地方,他与众门客行诗会时亦常以“退思客”自居,故而裴府的下人在他中举外放之后,便以退思先生呼之。

韩麒并不明白其中的来龙去脉,然而他单单只从字面上听去,再望着眼前的郡守大人顾名思义,便欲笑出声来。

小厮抬起头,见袁谦羞恼交加,不由痛快地笑了,“那句话不过八个字,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不等袁谦说话,他用力一咬牙关,口中顿时渗出一口黑血。

韩麒心神一分,还是赶紧捏住了他的脸颊,可惜还是慢了一分。

小厮虽被韩麒死死挟制住,眼眸中的神采还是渐渐涣散变暗,仿佛宝珠上蒙了层阴翳。

袁谦面色阴沉,道:“不中用了,这是孔雀胆。”

“哼,倒便宜了这小畜生!”

韩麒重重地把小厮推倒在地,登时撞散了一张椅子。不一会儿,小厮在地上挣扎了几下后,便气绝身亡了。

“禀大人,将军。”那长随一撩下摆跨进门槛,向二人行礼道:“裴氏余孽悉数在押。”

袁谦拂了拂袖,匆匆跨出门槛,寒声道:“这两位既学了楚霸王,本官倒想看看,他们身后还有几个江东子弟。”

韩麒自顾自走到门口,伸手向不远处的副将比了个军中的暗语,意为“留心”。

(快捷键 ←)上一章   本书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
青云陌最新章节 | 青云陌全文阅读 | 青云陌全集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