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裴家还有什么话?”袁谦端坐在案前,定定注视着地上的丫鬟。她先前还是满脸凄惶,待到门一关,便即刻平静了下来,只有泛红的双眼隐隐露出悲戚之色。
袁谦自打那木偶上的生辰八字便看出镇魇事假,那并不是裴信琳的,而是与他同年的裴信琰。记得某年裴家来了个道士,说是极善子平之术云云,裴世衍便叫了几个后生子弟来,那时还是清客的袁谦一同作陪,便暗暗在几人的生辰八字上留了心,也因此得知刚满月的裴信琰五行缺金,故而他还特地命人打了一副七宝赤金长命锁做贺礼。
丫鬟细细揩干了泪水,并不急着回话,又将凌乱的青丝理了理,重新挽了个寻常发髻,这才对袁谦道:“回大人,我家老爷说,知道大人想要什么。”
袁谦冷笑,“不如先告诉本官,库房如何会起火?”
丫鬟神色自若,从怀中取出那个香囊慢慢捻着,“大人如今已然立下大功,又何必在意这些小节?横竖有人在阵前效力,明日一早,自有子丑寅卯。”
袁谦抬手止住她的话头,“此时若不说个明白,万事皆休。”
丫鬟螓首微斜,幽幽道:“想是府里哪个爷们愤懑不过,既杀不得贼人,便拼了性命要把那库房里的珠宝珍玩碎成齑粉。横竖也不能便宜了那些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袁谦鼻子里哼出声来,显是不信。
丫鬟将香囊口用力一收,淡淡道:“大人明鉴。奴婢不过是个按吩咐做事的下人罢了,哪里就能知道海底眼呢?”
“既是这样,裴家吩咐你做什么?”袁谦走了过来,太阳穴突突作痛。
“奴婢方才说了,是我家老爷吩咐奴婢替府里送一份大礼给大人。”丫鬟膝行了几步,轻声道:“大人可派人去紫笑净香亭东北角的疏月小筑,其内有两幅泼墨山水,其中一幅正对着白玉寿鹿挂香台,那册子正藏在画轴之中。”
袁谦不动声色道:“本官为何要信你的一面之词?”
“大人莫要难为奴婢。”丫鬟垂下眼皮,眼睫微动,道:“老爷只吩咐奴婢转告大人,却不曾教奴婢如何取信于大人。”
袁谦既惊且怒,又听她道:“只因老爷说与大人有旧谊,故而相告,若大人不信,奴婢也可去找奉义将军。”
“说了这许多,难道竟是白送与本官不成?你自己便没有什么话么?”
丫鬟打了个寒颤,并不理会,只对着门口侧耳,不紧不慢道:“大人听,那些救火的脚步声可曾比方才齐整了不少?”
约两盏茶后,画已落在了郡守的手中。
“可有人发现?”
“大人放心,他们正忙着救火看人,无暇顾及。戌时二刻韩麒曾遣人来过翠湖居,已被打发了。”
袁谦看着亲信离开,回屋细细端详着那幅画,却找不到机关何在。摩挲良久,地上的丫鬟适时开口道:“大人,可否要奴婢代劳?”
袁谦虽不情愿,还是交与了她。
也不知那丫鬟使了什么手段将册子从象牙画轴中取了出来,双手高举,递与了袁谦。
袁谦翻开一看,首页上赫然写着自己心中所料,且还是裴孝杰的笔迹。
“呵呵,当真是好礼。”袁谦将册子牢牢握在手中,索性蹲定定看着她,“你到底是谁?”
丫鬟跪着退后了些,“大人折煞奴婢了,奴婢不过是个下人。”
“下人?哪家的下人?!”袁谦岂肯善罢甘休,因顾忌到她身后的势力,便转了口风,“本官固然不想让这册子公之于世,只怕你背后之人更是不想。至于他的名姓,本官也不会逼问你。”
丫鬟的眼瞳一缩。
袁谦道:“这册子上一一写着参与裴家此次起事的人,如今事败,固然是定西侯倒戈在先。然而其中的关窍,决计不止这一处,想必裴家也已想到,此时理应凭这册子兴风作浪,如何便肯自寻死路,又放心借你这个外人之手交与本官?”
袁谦蓦地想到属下已回禀,裴氏兄弟所服之毒并非烈性,正要那堂中古怪的香来做引,为此他命人偷偷留意过那香炉,其中积灰已有寸许,可知已烧了些时候,如此便不是一时起意,心道:“裴氏知我巴不得这册子不见天日,怎会双手奉上。只有旁人先行许了他们更大的好处,才肯任人处置。”
大致想明白了前后,袁谦重新对着丫鬟打量了番,拈着香囊站起身来,“你自然是做不了主的。”
“大人在说什么,奴婢越听越糊涂。”丫鬟捋着已起皱的裙角,“既然进了裴府,自然是裴府的下人。”
“那你兄弟呢?”袁谦将香囊放于烛火之上,一边想起她方才神色悲戚不似作伪,故此一问。
丫鬟叹了口气,“白日里,大人已在后堂见过他了。”
火苗沿着香囊烧的极快,袁谦手中一痛,心头猛地醒悟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丫鬟忽然站起来,推开一旁的小窗,瑟瑟冷风便灌了进来,吹得烛火明明灭灭。
袁谦知道她意欲何为,沉声道:“不必如此。”
在她背后,是屋檐下倒悬的冰锥,因府中出了事,无人再拿竹竿打下,长长短短错如犬牙。
丫鬟静静看着他笑了笑,并不作答,缓缓伸手探向窗外。
袁谦打从见青衣小厮口含孔雀胆,又见她一意寻死,便明白这姐弟二人竟是死士!
库房的火终于灭了。
韩麒站在余烟弥漫的断垣残壁外,几个太平缸中的水已然见底,不远处的池塘波澜微起,朱栏折带板桥上满是余烬烟尘。池塘对面的几个小卒正抬着一具女尸穿过堆叠的太湖石,正是方才为兄弟求情的丫鬟。据称是求情未遂,绝望之中便自尽了。
她纤细的脖颈上插着根冰锥,伤口周围青紫斑驳。
韩麒一心只记挂眼前之事,哪管的这些鸡毛蒜皮,看着眼前的景象,口气甚重地问道:“起因可查明了?”
手下趋前抱拳道:“回将军,在火场中有具骸骨,仵作已验过了,死者约是个十五六岁的男子。”
“裴信瑜?”韩麒听完,在一片狼藉中踢了踢焦黑的遗骸。
“回将军,是属下负责看管裴家的男丁,愿凭军法处置!”一个参将单膝跪地,咬牙道。
韩麒在营中对此人甚是器重,此刻额头上青筋爆出,极力隐忍道:“原是想带着你们立功的,不成想一个个都领了罪。”
参将面色含愧,不敢作声。
不过弹指间,韩麒收起不舍,冷冷道:“念你跟随本将多年,可还有话说?”
参将深吸了口气,道:“回将军,属下惭愧,竟不得马革裹尸,死后无颜回乡,不敢劳烦军中兄弟将尸身送回。只求将军开恩,将属下的军饷寄给家中老母,属下感激不尽。”
韩麒看着他道:“好。”
“谢将军!”参将向韩麒重重磕了一个头,便直起身走了。
韩麒余怒未消,皱着眉头对马副将耳语了几句,马副将听完后点了点头,亲自去带了些人过来。
被拖来的裴府下人尚不知为了何事,他们都是近身服侍裴信瑜的丫鬟小厮以及乳母养娘,其中几个胆小的已连路都走不动了,任由卒子拖着走,膝盖上已是血肉模糊。
众人听副将说明了原委后,一个褐衣小厮二话不说,“砰砰砰”几下,将头磕出血来,双肘扶地,迫不及待爬到众人前面,又不敢看韩麒,一味求饶道:“将军明察,小人原本是六公子的侍读,但六公子出了远门,是以并不曾见到公子啊。若将军还有旁的地方用得着小人,小人定当做牛做马报答将军!”说着又磕头不已。
“呸。”他身旁有人暗暗啐了口。
刀光闪过,一串血珠洒在了雪地上。
是韩麒的手下割下了小厮的一个耳朵。
小厮起初只觉颊边一凉,见耳朵掉了下来,犹自不信。
刀上还带着点点血迹。
小厮顺着那把刀,抬头看着执刀人,一面颤抖着将手掌轻轻贴在颊边,登时,他两眼一翻倒在了地上。
接着,韩麒的手下又反手一刀,将方才吐唾沫之人的首级砍了下来,那一腔血生生四下喷溅,洒在周围下人的身上。
被砍下的头颅还睁着眼,被将士一踢,便在众人面骨碌碌地滚过。
人群中陆续传来倒地和呕吐的声音。
韩麒踱了几步,将那地上烧焦的头骨猛地一脚踩碎,看着众人道:“好好想清楚,自己该说什么。”
“回将军话,”另一个褐衣小厮怯怯出声,“小人当真不曾见过六公子。”他忽地想起了什么,拼命地指着躺在地上的小厮,急急道:“六公子一向都是锄月和耕烟陪着,只是锄月今早被大老爷和二老爷唤走了,对了,这几日大老爷和二老爷一直在书房里。”
韩麒已猜到那个叫锄月的小厮是谁,心中一沉。
剩下的人纷纷死命磕头附和。有人拿眼角偷偷扫了下,周围凶神恶煞的士卒们举着火把站在这昏惨惨的地方,又兼北风刮骨,当真如九幽之地。
眼前之人无疑是活阎罗了。
“那叫锄月的小厮平日可有相熟深交之人?”
众人绞尽脑汁却毫无头绪,情急之下,口中竟无相同之人,一时间撺哄鸟乱。
眼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来,韩麒遂向身边的士卒交待了几句,一个士卒遂前往书房一探。
过了些时候,尸骸下有块地砖被拱了起来,下面探出一个头来,竟是方才的士卒,只见他举着火折子爬出来道:“回将军,书房的多宝格下果然有暗道通向这里,且另有一条,不知通向哪里。”
“将军,会不会是裴信瑜躲在这密道里……”一个卒子还未说完,已被韩麒的眼神吓得退了回去。
下人们一一睁大了双眼。
“再查。”韩麒用力攥了攥腰间的刀柄,好让刀柄上缠着的细丝吸去一些手汗。他走了几步似想到什么,回头看了看那些跪着的背影,眼中凶光毕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