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陌 第26章 裴氏之祸 二

作者 : 翠蔓扶疏

明旷的正堂里,站满了裴氏的男丁。

裴孝贞、裴孝勇、裴信瑛、裴信琛、裴信琳、裴信琰……

袁谦看着他们的面庞,在心底一一说出各人的名字。

纵然已深陷囹圄,裴家诸子却也镇定自若。

“启禀将军,郡守,有密报!”一个士卒匆匆前来,与韩麒不过前脚后脚。

韩麒接过火漆封缄的密报,与袁谦一同打开看了之后,袁谦忽然浑身一震,对着裴家众人正要开口,韩麒已抢先道:“来人!怎的少了裴信瑜?”

长随大惊,又有些疑惑,问道:“裴信瑜?他不是正在母家么?”

袁谦看着裴府诸子,举着手中的密报,寒声道:“裴信瑜在寅时已回到裴府了。”他见韩麒月兑口而出裴信瑜的名字,心中疑云顿起。

“回禀将军,末将已将裴府一一搜过,并未发现裴信瑜。请将军下令,我等定会将其捉回!”一个将士手持一叠画像,进门道。

那画像上画的皆是裴家众人,容貌都有七八分相像,且上面还注明了年岁名姓。

原来如此。袁谦死死盯着那些画像,对韩麒有了两分改观。

韩麒立刻下令道:“既是寅时回的,想必也跑不远。追!”

“末将领命!”将士得令,便退了出去。

就在此时,屋外传来哇哇的啼哭声,原来是兵卒挟着两个白胖清秀的乳母进屋。

在她们怀里,各有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粉雕玉琢的模样极是可爱。其中一个正在大声啼哭,另一个则睁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韩麒。

那兵卒甫进门便单膝跪地,抱拳沉声请罪道:“卑职延误军令,请将军治罪!”

袁谦见到他手上有一道道长短不一的新伤,似是指甲的抓痕,不由挑了挑眉毛。

“抬头。”韩麒面似寒冰,冷冷道。

兵卒的头微微有些躲闪,最终还是扬起脸来——略显稚气的脸上,竟也有三道新划的血痕,俱是皮肉外翻,较之他手上的伤口,竟还似更重一些。那伤口在寒风中已有些结痂,他又本是习武之人,倒不怎么觉得痛,只是此刻居然这般狼狈地面对主将,脸上一辣。

“混账,拖下去,军法伺候!”韩麒怒不可遏地叱责道。

马副将见韩麒双拳咯咯作响,知道次此刻若不是有外人在,这卒子所受的,岂止是几十棒军棍而已。

兵卒如蒙大赦,面含惭色地告退了。

两个乳母俱是脸色苍白,不住地抖着双唇,抱紧了怀中的婴儿,畏缩着不敢抬头,泪水滴滴嗒嗒掉在襁褓上。

马副将大跨步上前,猛地攥住其中一个乳母的右手腕,痛得她叫出声来。

然而,那妇人的十指指缝十分干净。

另一个妇人亦是如此。

袁谦的长随在旁冷眼看去,这两个妇人神色惊慌,衣容又如此整齐,哪里会是和兵勇以死相搏的样子?

他再仔细打量了下,这才发现那个抱着啼哭婴孩的乳母所穿的棉绫衣裙上,沾染了几点血渍。

因衣衫是略深的血牙色,故而那血迹并不显眼。

“三老爷,”其中一个乳母颤抖着口唇叫了声,已是泪眼朦胧,哽咽着说不出话来,许久,她才抽噎着道:“夫、夫人,已经……去了。”

裴孝勇合上眼,身形猛地一个踉跄。他身边的后辈满面悲戚地将其扶住,正不知如何劝慰,裴孝勇已慢慢睁开眼,轻声道:“去了也好,去了也好。”一只手犹紧紧握着旁人,不住颤抖。

“大梁律法,十六岁以下男子可免死。”人群中有个少年人看着那两个婴儿高声道。

韩麒哈哈大笑道:“笑话,逆贼也知国法!尔等目中一无社稷二无君上,莫非还想求得天恩?但凡有个全尸,便是皇恩浩荡,更是积了你裴家几世的福分了。识相的,便说出裴信瑜的下落,也好少受些皮肉之苦。”

小儿的啼哭声愈发急躁响亮。

众人不为所动。

“不说?”韩麒走到方才说话的少年人面前,见他虽比自己矮了一大截,却不往里缩,反而站了出来,韩麒不由笑了两声,看着他道:“裴信琳?裴家除了出了个懦夫裴信瑜,倒还都像个带把的。”

他说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手去,“咔”的一声,裴信琳的肩关节便月兑了臼。

“啊——”裴信琳猝不及防,大叫一声之后便咬牙死死忍住,强笑着对韩麒道:“看来,将军的手段也不过如此。”

裴家一双双眼睛只盯着袁谦看。

“将军,”袁谦话才出口,韩麒打断他道:“郡守大人曾主管刑狱,若韩某人问讯有什么错漏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人群里,不知谁冷笑了声。

袁谦倒吸了口气,再次叫了声:“韩将军——”

两人正僵持着,门外有人前来禀报:“启禀将军、郡守大人,地方官员求见,正在前厅候着。”

袁谦和韩麒接过名刺,互看了一眼,先后走了出去。

他们离前厅尚有一段距离,里面的几个穿紫着绯的官员已迎了出来,拱手问安不提。

韩、袁进屋后,这才发觉屋内还坐着二人,正在喝茶闲话。此刻见了韩麒和袁谦进门,他们这才各自放下茶盏,徐徐起身,站在原地行礼。

“瞿大人?”袁谦诧异地看着其中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官员,此人叫瞿凤翷,是个京官,不知他此刻怎地到了这里。

袁谦道:“可是圣上有了旁的旨意?”

韩麒驻守地方,不认得此人,然而他听了这话也是一惊。

瞿凤翷摇头道:“袁大人误会了,我此次前来,是为了燮王,与大人所办的皇差并无干系。对了,这位是燮王府上的门人。”

他身旁的那人再次行礼道:“在下白元沣,参见二位大人。”

袁谦免了白元沣的礼,韩麒直言道:“韩某人与郡守钦命在身,尚未前去拜见燮王,还请燮王见谅。”

白元沣叹了口气,紧锁眉头道:“将军和郡守有所不知,四殿下前几日得了急症,多亏得吉人天相,几剂药喝下去,到了昨日已无大碍。然而,眼下因听闻在他的封地出了这等逆贼,终日不思饮食,只怕又添症候。殿下还再三向地方叮嘱,若有燮王府出力之处,还请莫要迟疑,尽管开口便是。”

几个地方官在一边噤若寒蝉。

听到此处,袁谦目光闪动,心里渐渐活动起来。

瞿凤翷接下白元沣的话,“本官才到燮王府,原本是奉旨接世子入京,遽然得知燮王玉体违和,已六百里加急奏报皇上。因想起此次林庆同随大人到了这里,便立刻赶来了,因此有个不情之请,想请他去一趟王府,替燮王仔细调理一番,回京时也好一宽圣心。因对王府事宜不熟,故而将王府的门客带来,以白因果。”

韩麒看了眼袁谦,袁谦道:“瞿大人这便是见外了,王爷贵体违和,我等臣下自当竭尽全力。林庆同去王府,也是为朝廷办差。事不宜迟,就让林庆同随瞿大人去罢。”

夜幕徐降,远处各色的烟花将天穹点染成一幅绝妙的画,赤黄青绿,如流星,如繁花,极其绚烂。

雪地上,跪着的一些人缓缓抬起头。荧荧灯火下,他们原本死沉沉的面容有了些许生气。

若是往年,裴府的烟花足以令方圆百里竞相仰首。那“五子登科”、“韵鸣九皋”、“**同春”……说不尽的火树银花,与地上的灯火金碧焕映,何等荣华逍遥。

烟花愈是艳,地上愈发显得冷。

当第六支葸劳箭射向从墙头探出的黑影时,一个绿衫丫鬟满脸泪痕,从暗处跌跌撞撞跑出来,歪斜的簪环掉在地上,零落不堪。

只见她向看守的卒子嘶声力竭地喊道:“奴婢有要事要见郡守大人!”

卒子们见她似有内情,便上前将她押走了。

他们要去的,是德辉堂。

想那挂在厅堂上“祃uo宕悍缑?呓鸲Γ?衲?锼?谟潮??钡亩粤??故窃??吹摹Ⅻbr />

此刻,方才哭喊的丫鬟正跪在门前瑟瑟作抖。

打发走了那些地方官员后,袁谦瞥了眼身旁的韩麒,手中的盖碗端起复又放下。自打他进门,裴府的好茶一口未入。

“来得倒快!”袁谦在心中咒道。他复想起方才的那几个官油子,又添了重心火:往日裴家得势,个个削尖了脑袋往裴府凑,不见半道弹劾的折子。如今裴府大厦将倾,圣上不过命他们听令调遣,按理明日才会召见他们,谁承想他们一个个地上赶着来指天誓日表忠心。无非是素日吃的饱了,怕被朝廷开膛破肚,真是没的叫人恶心。

“啪”,袁谦不由自主地将盖碗搁的重了些,那丫鬟吓得一震,几乎把头埋到了胸口。

“你是何人?为何要见将军和本官?”

那丫鬟抽泣道:“回大人,奴婢叫采霞,是裴府的丁婢,在府里也有些年头了,自知既卖身入了裴府,这条贱命就不是自己的了。如今、如今主家犯事,要打要杀,不敢含怨。只是仅有一个不曾娶亲的兄弟,同在府里做事,还不知是死是活。若他是个有造化的,奴婢在这里求求大人网开一面。”她说着,磕头如捣蒜。

袁谦看她言语间还算镇定,像是个有些主意的,便耐着性子道:“看来,你兄弟的造化,可都在你身上。”

丫鬟睁大了泪眼,膝行上前道:“奴婢曾见过些事情,要告诉大人和将军!”

她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香囊,这香囊做工极细,织锦灰的重莲绫用银白丝线绣了百寿字,收口以黑丝线打了六盘如意节,单穗上缀着颗墨玉珠,看样式应是裴家人在丧事所时佩戴的。

长随顿觉蹊跷,不由想要上前几步,然而,他才一动,便看见一个偏将死死盯着自己,便只好生生站定了。

想这裴府从上到下,所有人在被看押之前,身上的玉佩、香囊等等便被一律解下。若有人藏匿,一旦被搜出,当真生不如死。此举一来防着有人吞金寻死,二来生恐裴家人借着这些小物暗中传递消息。当然,他更为不解的是,这样一个香囊不该出现在一个丫鬟手上。

“大人——奴婢曾见有人在花园埋下一件东西!”丫鬟攥着香囊,急切道:“上个月初三的夜里,大约戌时四刻,奴婢经过花园时,见有个人蹲在一棵树底下,谁知还没开口,想是那人见了奴婢手里的灯笼,起身拔腿就跑。奴婢胆小,因看不清那人的面目,不知到底是主是仆,就没有跟在后面,只在树下捡到这个香囊,那棵树的周围仿佛有翻动的痕迹。那时老太爷才走了没多久,于是奴婢便猜测是哪个主子身上的,唯恐惹上是非,便更不敢多口舌了。”

韩麒迫近丫鬟道:“你可还记得是哪里?”

丫鬟咬唇犹疑了片刻,毅然抬头道:“回将军的话,就在丛奎阁旁。”

韩麒立时便命人前去搜寻。

袁谦却有些疑惑,他在裴府呆了不少时日,知道那花园一分为二,丛奎阁在外面,冬季不到戌时便下了钥,这丁婢既在内院,怎会出得去?若说大户人家门户不严,以至于纵容出鸡鸣狗盗之辈也是有的,但以他在裴府的时日看来,裴府治家不可谓不严,可说是闺门雍睦有礼法,虽小功丧不御私室。

可是在眼下,他袁谦又不能撇下韩麒,好让自己去一探究竟,又怕当真找出什么东西来,不由有些忐忑。

大约两柱香的功夫,士卒果然搜出了东西,那是一个刻了生辰八字的木偶,木偶上面扎着针,全身还牢牢地绕着一缕头发。

敢情,不过是大家族里司空见惯的龌龊手段罢了。

丫鬟一愣,呆呆地看着韩麒和袁谦。

韩麒拿在手中一看名字,冷笑道:“是裴信琳?难怪裴家要亡,连我都知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怎么这等人家偏就喜欢施法落咒?去,拿给裴家人看看,教他们看看自家出的都是些什么黑心种子。若能从里面乱起来,兴许能套出些什么也未可知。”

袁谦见韩麒瞟了自己一眼,将木偶扔在地上,道:“将军所言甚是。凡事,还是以攻心为上。”

“大人……”丫鬟浑身一软。

袁谦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一旁的两个贴身侍卫上前架起她便往外拖去。

丫鬟犹自局地扣天,边被拖着边挣扎哭喊,“奴婢来世做牛做马服侍大人,只求大人能网开一面啊大人——”

她话未说完,便被高个的一手捂住嘴,向同伴出声笑道:“呵,今儿哥几个可是开了眼。这裴府的规矩就是不一样,好个世代簪缨,连下人也讲起孝义来了。”

周围的卒子恍若未闻,一动不动。

寂静中,不知何处一声“砰”的巨响,惊得屋檐上的积雪簌簌落下,裴府的一角登时火光冲天。

正是库房所在。

“来人,保护大人!”

“快,汲水!”

“弓箭手何处?”

“报!仍在裴宅之外!”

韩麒已站在裴府花园的山顶上居高临下,留心着来来往往的众人。

“禀将军,弟兄们并无伤亡,裴家也无一人逃月兑。”副将上来便如是回禀。

“为何起火?”

“那库房里面有火药硫磺等物。”马副将见韩麒转过脸来,忙后退几步单膝跪地,面不改色道:“属下敢以自己和手下弟兄的人头作保,自打咱们进了裴府,并无人靠近库房,雪地上也无脚印。”

“起来罢。看火势,不见得里面有多少货,不知这裴家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韩麒皱眉,望向那片火光,用力拍了拍身旁一棵斜敧如虬的罗汉松。

过了会儿,韩麒见副将的影子还定定拖在地上,头也不回道:“怎么,出了军营便忘了军规不成?”语气已是不悦。

“属下不敢!”韩麒听身后的副将道:“并非属下有意吞吐隐瞒,方才郡守派人前来说忽感心悸,一时头晕目眩,眼下一切有赖将军了。”

韩麒兀地从树干上折下根粗如儿臂的树枝,冷笑道:“此刻才推月兑,晚了。”

“将军有所不知,”副将呵了口气,不屑之色溢于言表,“属下带人去时,亲眼见那长随拿了根银针,反反复复地验了劳什骨子的珍珠末人参茶,这才端进去给他家大人压惊。”

韩麒也笑了,“我还道这背主忘恩的无常小人有什么三头六臂。看他白日里独闯后堂,还算有几分胆识,敢情是被这一声吓懵了。横竖这头七还没到,今夜该不是就怕裴氏兄弟两索命来了?如此也好,免得碍手碍脚。你下去叫弟兄们受累些,侯爷有令,裴氏皆该死!决不可有一个漏网之鱼!”

(快捷键 ←)上一章   本书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
青云陌最新章节 | 青云陌全文阅读 | 青云陌全集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