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陌 第28章 裴氏之祸 四

作者 : 翠蔓扶疏

已是三更,袁谦靠在太师椅上,重重揉着太阳穴闭目凝神。过了半晌,他才问长随道:“你说,林庆同被燮王送回来了?”

“是。”长随道:“回大人的话,燮王说,大人身肩皇命,将士们长途跋涉,全都来不得半点差池,决不能因他一己之身而误了国事。燮王府里四季不多一个大夫,朝廷却一刻少不得一个良臣。燮王还说,自己身为帝裔,徒享万民供养却不能为国效力,于情于理已是愧对君父百姓,请大人和将军务必要以社稷黎民为重,实心办差,无需为这一点小事分心,否则燮王更是于心不安了。另外,白元沣因擅作主张,已被燮王逐出王府了。”

“哦?”袁谦思索片刻,沉吟道:“难怪世子才五岁,便要被圣上接到上书房了。我总道上回诸王入京,世子在御前奏对之词恐是旁人捉刀,如此看来,大抵是燮王言传身教之故。”

“听林庆同回来时说,世子正为着燮王不肯上京,说是为人子者岂可如此不孝。还不知瞿大人会如何伤神。”

“呵呵。”袁谦笑了笑,“燮王一番美意,也应让韩将军知晓才是。还有,叫林庆同来见我。

长随带了林庆同来时,袁谦听见声音,豁的睁开眼,打量了下林庆同,问道:“燮王的病情如何?”

“回大人的话,在下替燮王把过脉,又和王府的几位大夫参详了王爷平素的方子,只要王爷宽心将养,并无大碍。”

“那,燮王可问了你什么话?”

林庆同咳嗽一声,“回大人,王爷至孝,问了问皇上和太后的安。”

袁谦定定地看着他,点了点头道:“好。本官再问你,那香炉里的东西,你可看出门道来?”

林庆同躲闪着袁谦的目光,咽了口唾沫道:“大人恕罪,在下才疏学浅,学的是药,不是毒,不知里面是何物。”

“这话说的好没道理。”长随瞟了林庆同一眼道:“在下不善医术,也知有句话叫药三分毒呢。”

袁谦见林庆同仍默不作声,沉下脸道:“林庆同,可知你眼前办的是谁的差事?”

林庆同犹自故作镇定,“大人何必明知故问。林家办的,从来都是朝廷的差事。”

这么快便抬出家世来了?袁谦心中冷笑不已,用力一拍长案,连案上的越窑茶盏都觳觫起来,“既然知道,如何还敢欺瞒?”

冰凉的茶水溅出,污了太守的官服。

“回大人——”林庆同显是禁不得吓,声音已带了两分颤抖,“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恕在下孤陋寡闻,实在不得而知,还请宽限几日,在下一定日以继夜……”

一旁的长随干笑了声,“林兄莫要妄自菲薄。府上深沐皇恩,七代太医供奉,岂会徒有虚名?眼见长江后浪推前浪,那妙手回春的金字匾额,如今可就要传到令郎和令侄的手中了。”

话一入耳,林庆同直如针芒在背。屋内并无烧炭,说话间呵气成雾,但他的额头上却渐渐黏腻起来,双手不住微微抖动,“是小人学艺不精,上负皇恩,下辱门楣,还请大人责罚。”

袁谦直了直身子,望向他头顶上的挂落飞罩,紫檀透雕“麒麟献宝”,间或嵌着若干颗核桃大小的皎影珠,莹白烁烁。虽不似夜明珠光彩夺目,奇在居暗室可自照而不夺月色,处灯下相辉映而不暗烛火。

“看此坐行处,我等不过虚生浪死耳。”袁谦一时有些感慨,岔开了话,“圣上自御极以来,斥远浮华,卑菲为心,即便皇城也未必及此。”

只听林庆同慢吞吞道:“大人,此话差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恁凭什么奇珍异宝,宫中岂有虚席。无非圣上志不在此罢了。”

这场面话未免说的不是时候,长随心中好笑,山高皇帝远,放着现钟不打反去炼铜,无怪他虽身为林家的长房长子,这太医供奉却由他三弟林庆知顶了。

“你是说——”袁谦听出弦外之意,压低了声音道:“这东西出自宫内!”

林庆同浑身一震。

袁谦心中原本还有些混沌,此刻慢慢亮堂起来,好似裴府角落里那些还未来得及添油的八角琉璃灯,在风里半明半暗打着晃。

正在这当口,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停了片刻,又是一阵,前后皆为三长三短。

袁谦看着林庆同的狼狈相,不急不躁将湿了的袖口挽起,斥道:“慌什么?”

林庆同胆子虽小,倒也不笨,一见之下即刻会意,取出药箱里的脉枕,上前替袁谦号起脉来。

长随这才开了门。

来人是袁谦的侍从,正捧了热茶来换,还带了几道点心。他放下碟子后站在一旁,对着袁谦微指门外。

袁谦看在眼中,默不作声。

林庆同取了银针,想要验上一验,不料还没扎下,月复中传来饥鸣阵阵。

袁谦已用过饭,故意慢条斯理地吃了个玫瑰红芸卷,又吃了半块栗蓉松仁糕,冷笑道:“绍钦,带林大人下去取些行军干粮。”

林庆同虽觉尴尬,然而能得以干粮果月复,心中总是安定一些,哪管的是嗟来之食。不过,以他此刻的心境,怕也吃不了多少。

袁谦不再理会他,掀起杯盖,只觉一股香气沁人心脾。

他正要喝,外头通报说韩将军派人前来。

“夜深了,霍州黄芽虽好,郡守大人还是少喝浓茶为妙。”

弹墨门帘掀起,进来了个眉眼周正,作书生打扮的后生,他向袁谦恭敬行礼道:“小人孟淮英,是新州军帐下的文书。将军听闻大人忽然身染清恙,特遣小人前来,方才听闻大人不便,故而不敢惊扰。”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三寸细颈的白瓷瓶,双手奉上,“将军说,大人且好好歇息,莫要为了这起逆贼而折损了贵体。”

长随适时上前,亦是双手接过。

“替本官谢过将军。说起来,本官也有些东西要给将军,绍钦——”

袁谦向长随使了个眼色,一手摩挲着杯口静待下文。

“属下明白。”长随放下瓷瓶,行礼告退,同时引了林庆同出去。

那文书目不斜视,继续道:“将军对适才库房之事已有了眉目,眼下事端已平,还望大人宽心。明日一早再与大人商议。”

“我已略知一二。”袁谦顿了片刻,试探道,“是否尚有活口?”

“上覆大人,军中有令,各司其职不得擅越。只叹小人碌碌,不堪大用。”

袁谦见他言辞谨慎,说了几句身体并无大碍的客套话,遂将茶杯往桌上一搁,看似闲话道:“听你口音,似是江南人士。”

“回大人,小人原籍越州山阴。”

“哦?这样巧,本官祖籍会稽,与你倒颇是有缘,也算是半个同乡。可有功名在身?”

文书赧然一笑,“小人惭愧,不过挣得一顶方头巾罢了。《左传》有云,会稽为九牧之冠冕。小人桑梓幸接孟氏之芳邻,已是莫大的福气,又怎敢撮土而拟泰华。”

袁谦拉长了语调,“此言差矣。我大梁素来唯才是举,不遗葑菲。来日方长,果真心怀经纬,又肯报效朝廷,自有策名就列的后福。”

文书面上一喜,殷殷答道:“承大人辱教。大人既然贵体康健,容小人告退回禀将军。”说着躬身一路退到门口,这才直起身离开。

袁谦望着他的背影啜了口茶,看着茶水中的倒影笑笑:今夜,睡不安寝的想必另有其人。

“再探!”听闻自己亲选的军中好手全城搜寻,依旧找不到裴信瑜,韩麒双眉紧锁,不耐烦地挥挥手,将来人赶了出去。

也怪裴信瑜没的太蹊跷,自然惹人生疑。

恰此时文书前来,韩麒听完他口中所述,冷笑道:“这病倒是来无影去无踪——横竖死的人是真是假,他袁郡守不过捡个现成。我倒是如何向侯爷交代!”

文书看着韩麒来回踱步,心中踌躇了片刻,上前道:“将军,依小人愚见,此事其实并无须担忧。”

韩麒正烦闷,此刻听他说的不着调,更是火冒三丈,便欲发作。况且他平日里就瞧不起这等白嚼军饷的儒生,怎么看都是文不成武不就,也不知副将马凝赏识这书生什么,时常在自己面前提及他。

“将军,”文书不疾不徐,开门见山道:“将军想那裴信瑜不过十五六岁,又是娇生惯养,即便当真使了金蝉月兑壳之计,可如今天寒地冻,他孤身流落在外,必定九死一生。”

韩麒眼带杀气,“你知道什么!”

“小人胡乱揣测,还请将军恕罪。”文书镇定自若,作揖告了声罪,走近几步,双手交叠比了一个圆圈,轻声道:“说来也怪,有人的病因库房而起,如今裴信瑜生死未卜,分明无法对朝廷交差,他反倒有了起色。想必,将军亦发觉了其中的蹊跷。”

“好大胆子!”韩麒瞪着文书道:“你是说郡守私放了裴信瑜?!”

“小人怎敢白口污蔑当朝大臣。”文书道:“只是小人曾听闻郡守本乃裴家门下,受恩颇深。不料竟到了如斯田地,实在令人扼腕。”

“哼,仗义每多屠狗辈,读书多是负心人。”韩麒到底不傻,心中亦想着如何推月兑。

“想郡守大义灭亲,如今裴家留下这么大的祸患,于公,郡守最怕朝廷疑他阳奉阴违;于私,他曾受裴家大恩,不比侯爷与裴家平起平坐,除却今日之事,往昔并无瓜葛。而今对裴家赶尽杀绝,裴家对他的恨意必定更甚于侯爷。何况他一个文官,治地不及蜀地天险,处所也非刀枪林立的军营,自然要头一个防着裴家余孽伺机索命,如何能忍得裴信瑜尚在人间?若郡守还顾及恩义……”

韩麒的气渐渐顺了,这才正眼看向他。

文书谦和一笑,“这不过是些子上不得台面的心眼罢了。小人追随将军已有些时日,深蒙照拂,素来佩服将军运筹帷幄,又何其有幸得见将军一面。将军今日是记挂侯爷,关心则乱,只要不嫌小人聒噪便好。”

韩麒笑笑,使出一二分的力气,伸手拍向他的肩膀。

文书哪里禁得住,身体一边有如挂了个铁秤砣,已有些站不稳,还未讨饶,却听韩麒道:“若你的身手有嘴皮子这般厉害,何至于经年还是个文书?自古将士征战沙场,你只当流的是唾沫子不成?或是觉得士卒皆是粗人,识不得你这块金镶玉,明日便去支了军饷另谋高就,本将军另送你匹脚程稳当的老马如何?”

“将军息怒。小人不才,却也着实钦慕当年侯爷慧眼识英,成就了一段佳话。”文书忍痛答道,背后的衣衫渐渐贴在肌肤上,刺痒难耐。

他话音刚落,肩头又重了一层。

文书左膝已屈,神色愈发慌乱,“将军息怒。小人何德何能,不过感怀自身而已,岂敢与将军作比。”

韩麒面色稍霁,又见他如此不堪,厌弃之心复又浮了起来。

文书忙不迭地长揖谢过,“多谢将军大人大量。将军如此人物,无怪侯爷这般倚重。想侯爷与将军上下一心,虽隔两地,犹为一体。此行虽有个郡守,到底是个外人,相信此番过后,蜀地与新州必定紧密倍初。”

他说完便匆匆告退了。冷不防他带上门时从腰间掉下一枚平常的玉佩,因其质地既疏且轻,他又惊魂未定,是以落在屋里都恍然未觉。

然而韩麒乍一见,猛地想起白日里的事,惊得动弹不得。

“大人。”长随站在袁谦身后,正说道手下盯着马凝去了韩麒那厢,他脸上的神色甚是不解。

“不出我所料。”袁谦背面长随,正对着墙上几幅名家山水细细赏玩,一手徐徐点着落款处各色的印鉴。

长随沉吟片刻,试探道:“是否韩麒恐定西侯疑心他与大人有什么动作,故而不敢收那银子?”

袁谦一笑,“放心,即便他舍得,那姓马的也舍不得。今非昔比,太平年岁里难立功业,朝廷又疑忌吕平云,故而抬举鄞州的龙元奚,借此让这几人反目。他韩麒固然受了知遇之恩,只是眼下这新州营却是朝廷在定西侯入蜀经年后才交与他,尽数是他亲手提拔的子弟兵。外界常有传言道新州忠韩不忠吕,必定无风不起浪。本官猜,他现在愁的,只怕是裴家偷梁换柱。”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想必马副将也是为新州营打算。”长随明白过来,不怀好意笑道。

有顷,他却面露难色,一面看着袁谦的神情,一面斟酌道:“只是属下担心,裴家若此时为虺弗摧,倘或有小人进谗,怕对大人的仕途有碍。”

长随顿了顿,试探道:“大人觉得,裴家是否早已留了后手?”

袁谦看了长随一眼,道:“莫忘了那毒出自何处。朝廷既下了圣旨,留他们到京城杀鸡儆猴岂非更妙?想必是大事垂成,有人先下手为强。看样子,像是一门换一命呢,好一桩买卖!”

“大人是说……”

“若叫本官猜,那香炉里的东西,多半,不是朝臣能动的。你道方才林庆同为何这般讳讦?”袁谦意味深长道。

长随想起方才燮王府的来人,再一想,这里又是燮王的封地,顿时大惊失色,失声道:“大人,这话说不得。”

袁谦笃悠悠从桌上拿起一只蹙金绣珠的织锦荷包,这是方才从裴家小儿身上搜出的物件。他打开一看,里面尽是颗颗磨得浑圆的西蕃宝石。

袁谦倒提荷包,那些宝石被一股脑儿倒在了桌上,骨碌碌地滚着,无不晶莹剔透,流光溢彩,想是裴家小儿平日里嬉戏所用之物。

袁谦拾起其中的一颗刺子,对着烛火闭起一只眼,边看边道:“且作壁上观。难为韩将军百忙之中还惦记着本官,居然特特遣人送金箔镇心丸来。既是如此,本官自然却之不恭。”

一时间,连他的瞳子都被映成了赤色。”

“会否林庆同未吐实情?再者,韩麒是否也疑心那香……”长随想了想道。

袁谦摇头,“量他林庆同不敢。敢情天下的回春妙手,就只剩他们林家不成?至于此番如何向朝廷回话,太医向来最懂得何为言寡尤,行寡悔,林家更是其中翘楚。那东西若说出来,保不齐便是离间天家,勘磨帝室,因此无需旁人出面,他们也必定会三缄其口。剩下韩麒那武夫,眼下还不足为虑。呵呵,且先看他如何向他主子交代。”

“那,倘或真如大人所言,蜀中那位,此次不正可以借着‘清君侧’出蜀,何况又有三员大将可相互照应……”长随不由睁大了眼,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世易时移了。”半晌,袁谦吐出五个字,走到紫苏窗前,一把撩开玳瑁帘,对着窗外道:“怪只怪,定西侯只生了一个女儿。”

远处,韩麒所住的三清阁掩映在松竹梅之间,灯火通明,彻夜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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