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娘亲咳得厉害了些,一碗碗浓黑又刺鼻的汤药见了底,娘亲的病也没见好,反而更重了,今晨竟咳出一口血来。
我有些害怕,害怕娘会撒手抛下我不管。娘亲似乎洞悉我的心思,拿手指亲昵地点了点我的鼻尖,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温柔的笑:“阿瑶别怕,娘亲会一直陪着你的。”一句话说完,她又咳得喘不过气来。
我赶忙帮她拍着背,她顺过气来,微笑着将我搂在怀里:“阿瑶真乖,真是娘的好女儿。”
我只是静静地窝在娘亲的怀里,目光哀伤地望着她那苍白枯瘦的手。娘亲骗人,她不会一直陪着我,那日为她诊病的大夫和苏嬷嬷在外间说的话我全听到了。大夫说,娘亲已是油尽灯枯。我知道油尽灯枯是什么意思,我还看见苏嬷嬷背地里掉了很多次眼泪。
苏嬷嬷是娘亲的女乃娘,她是个慈善又乐观的老人,如今连她都落了泪,我便知道娘亲这次的情况是真的不好了,可我却什么也不能做。
午后,外面的阳光很好,娘说她想睡一会儿,便打发了我出去玩。我穿过月洞门,想去后花园采几朵花放在娘亲屋里,娘亲病得太久,她说她都快忘记花开是什么样子了。
不远处的柳树下,一身褐衣的苏嬷嬷正往丫鬟碧儿的怀里塞着些什么,我隐约听见她叮嘱碧儿:“你快去把这两件首饰当了……小姐的药又吃没了……”
碧儿诺诺着小步跑了,苏嬷嬷拿帕子抹了抹眼睛,一抬头看见我便慈祥地笑了:“小小姐,出去玩儿?”我盯着她略红的眼圈,点点头。她粗糙的大手抚上我的发顶,细细叮嘱:“去玩吧,小心别摔着了,早些回来,别让你娘担心。”
我再次乖巧地点点头,脚下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小石子向后花园走去。
后花园里姹紫嫣红,很多花我都不认的,我只知道黄的花、白的花、红的花、粉的花……我咬着小手指,不知道该选哪一种颜色的花。后来一想,娘总是喜欢穿素净的衣裙,尤其白色的居多,娘亲定是喜欢白色的花。
我喜滋滋摘了六七朵,正准备回去时忽听一阵欢快的笑声,一道如银铃般的声音被风送进我的耳朵:“姐姐,荡得高一点儿,再高一点……”
捺不住心中好奇,我转过假山,看见不远处那棵大柳树下舅舅的三个女儿在荡秋千。我艳羡地看了一会儿,却不敢上前。就在不久前我独自在花园里玩,看见秋千架那里没人,刚站在秋千上还没荡起来,冷不防有人从后面推了我一把,我摔了一个嘴啃泥,还没爬起来便听一道恶狠狠的声音:“这是我家的秋千,你凭什么玩?”
我捂着摔破的额角从地上爬起来,看见舅舅的二女儿何若云瞪圆了眼,胖乎乎的小手一直掐着腰,一手指着我的鼻尖恶狠狠骂:“小野种!”
这已经是她不止一次地用这个词骂我,但我却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我也不在乎是什么意思,彼时我的双眼都黏在了她身上那件簇新的粉红色百蝶穿花百褶裙上。她似乎察觉到我过于专注的目光,抬抬下颌扫了一眼我身上已经半旧不新的衣衫,嘴角不屑地撇撇,眸中闪过一丝得意和讥讽:“穷酸。”
我年纪是小,却不是什么都不懂都不知道,至少我知道我很穷,娘亲也很穷。娘亲看病吃药的钱都是当了娘亲为数不多的首饰换来的,而那些首饰还是外祖母去世前撑着一口气硬给娘亲留下的……
我还未从回忆里回过神来,忽听一声尖叫:“小野种,你又摘我家的花!”只见一个胖嘟嘟的身影向我冲来,原来是正在那儿玩得好好的何若云眼尖看见了我。
我吓得连连后退,转身要跑,却被她一把扯住了头发,一时疼得我眼泪都出来了:“二表姐,你快放手,快疼死我了。”
我越说,何若云越用力,嘴里嚷嚷道:“叫你摘我家的花,叫你摘我家的花……”
泪眼朦胧里,我看见舅舅的大女儿何若雪嘴角噙着一丝轻蔑的笑,在一旁撺掇:“云儿,用力些,让她长长记性,让她记住这儿不是她家,由不得她撒野。”
倒是舅舅的三女儿何若雨咬了咬嘴唇,怯懦地走上前拉住何若云,低声劝道:“二姐姐,你快放开阿瑶表姐的头发,别扯伤了,别让姑姑伤心……听姨娘说,姑姑病得很严重,就快死了……”
何若雨是舅舅纳的妾室生的女儿,比我晚出生几个月,地位自是比不上舅母王氏生的嫡女何若雪和何若云。她平时只安静地跟在何若雪何若云身后,性子怯懦,不大敢说话。我却没想到她这时会出来替我说话,虽然很不高兴她说我娘亲快死了,但我仍是感激地望了她一眼。
谁知,何若云依旧不肯松手,叫嚷的声音更大:“那不是我姑姑,她死了更好,谁稀罕有个不要脸面偷汉子的姑姑!最好她快些死,死了之后我就让娘把这个小野种也赶出府!”
“啪”的一声,却是出来寻我回去的苏嬷嬷挥了何若云一个耳光。她气得浑身发抖:“我倒要去问问舅夫人,正经人家的小姐如何张口闭口就是这样的浑话?”
确实,何若云今年不过八岁,若非有人时常在她耳边说,以她的懵懂年纪又怎么会月兑口就是这样的话呢?
满地打滚撒泼的何若云被苏嬷嬷拉着去找舅母理论,她让我先行回去,以免让娘亲担心,还嘱咐我不要和娘亲提起发生的事。她帮我理了理乱糟糟的头,爱怜地看着我:“快回去吧,嬷嬷去去就来。”
我目送着她一手扯着鼻涕横流的何若云一手扯着嚣张跋扈的何若雪走远,远远的还能听见何若雪的叫骂声:“你不过是个卑贱的下人,还不松开你的脏手……快放开本小姐……”一转身看见何若雨仍旧站在原处,目光怯怯地指着我手中的花:“花都坏了……”
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自顾重新摘了花,转身往回走。谁知,刚出后花园便碰见了舅舅和舅母唯一的儿子何若风,他今年十一岁,是与何若雪龙凤双生,被舅父舅母捧在手心里惯坏了的。
他手里举着一串糖葫芦,正吃得高兴,咋一见着我,脸顿时拉得尺把长,冷哼一声错过身走开去。走了几步,又忽然折回来站在我面前,将糖葫芦递至我眼前,笑得甚是奇怪,问道:“想吃吗?”
我咽了一口突然就分泌旺盛的唾液,想着该拒绝还是该接受。
娘亲每日治病吃药需要很多银钱,外祖母留下的首饰也被当得七七八八,苏嬷嬷需要精打细算处处节省着花钱,所以我是很少能吃到零嘴儿的。想到何若雪何若云势利鄙薄的目光,我想我应该有骨气一些。可是,我终究是抵不住孩子贪吃的天性,迟疑着摇了摇头,紧接着又点了点头,伸手欲接眼前可口诱人的糖葫芦。
然而,糖葫芦却一下子掉在了地上,沾染了尘土。我怔愣了一下,抬眼便看见何若风眸中掩饰不住恶作剧得逞后的坏笑:“啊呀,我一时手滑没拿住,你捡起来洗一洗再吃吧。”
我紧紧咬着下唇,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眼也不眨地望着他,直到鼻尖发酸,眼眶发热。我想哭,我是真的想吃糖葫芦。缓缓地蹲,将手伸向沾了灰尘已被何若风吃了一半的糖葫芦,就在我的手刚刚触到糖葫芦之时,一只小黑靴子踏下来,在我的眼前将它狠狠碾烂。“哼,本少爷耍你玩呢,就是本少爷吃剩的拿去喂狗都不给你吃!”
何若风得意地笑着错身走远,而我望着被碾成稀巴烂的糖葫芦,发热的眼眶终于不争气地滑落第一滴泪,紧接着一颗接一颗,汹涌而落,然而却终是不敢哭出声,不单单是因为被娘亲听见担心,还因害怕由此招来舅母的责骂训斥。
等我哭够了,抹干眼泪站起来,仍旧水雾弥漫的双眸落进一个清瘦的身影,就站在距离我几步远的梧桐树下,那个少年用着一双清冷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我。
他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眉眼已月兑出稚女敕,稍显硬朗,鼻梁高挺,皮肤白皙,生的很是好看。我只是扫了他一眼,便半低着头走开。我不知道他是谁,之前也从未在府上见过他,但从他身上穿的蓝色织锦银线云纹的华服也可窥见他身份不普通,想来是和舅舅交好的官宦人家的孩子。
我不知道他是从何时站在了哪里,是看到了我哭,还是看到了我为了半串糖葫芦如此没出息。我急急走开,头也不敢抬,被一个陌生人目睹了我的窘迫和卑微,让我觉得很羞耻很难堪。
轻轻推开房门,看见娘亲还在睡,我蹑手蹑脚在屋里找了一圈,才找到一只豁了口的青花瓷瓶,装上清水将我采的花插了进去。我欢喜地将花瓶摆在床头的矮桌上,期待娘亲醒来第一眼就能看到。
果然,娘亲很喜欢,她说:“白色的花好,白色的花干净……”
可是,苏嬷嬷回来时看见床头白色的花,脸色大变,急声吩咐碧儿拿出去丢掉。我忐忑又茫然,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娘亲也不解地看着她:“好好的花儿,丢掉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