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嫣然被关押在洛州府衙的女牢里。衙门里有人的好处就是即便纪嫣然是死囚,仍旧享受单独牢房的待遇,而且这间牢房位于女牢最内的位置,不但安静,还有一个小窗户,整个牢房还算得上干净、通透、明亮。纪嫣然明显的没受什么苦,白墨也很安静的伏在纪嫣然身边,听到许言的脚步声,才跳起身,走到许言身边,嗅嗅她的手。
因为纪嫣然和白墨被关押在同一间牢房,狱卒不敢走近,只是远远的看着,易慎行虽然不怕白墨,但想着许言或许有什么话要对纪嫣然说,也退出了牢房。
纪嫣然姿态安静、优雅地坐在床榻上,朝许言微微一笑,“言言,你来了。”
许言坐到纪嫣然身边,关切之语月兑口而出,“没人为难你吧?”再怎么有人打招呼,牢房总不是什么好地方。
纪嫣然微笑摇头。
“嫣然,你懂得什么叫有罪推定吗?”
“言言。”纪嫣然握住许言的手,许言的手微凉,有些微的汗湿,“你说的许多事我都不懂,也无需懂得。你我虽然萍水相逢,但你肯信我,肯为我的事奔走,我已经很高兴了。”
许言听出纪嫣然话中有话,略有些愣,她问了问心情,问:“那些事,确实与你无关?”
“和白墨无关。”
“嫣然!”许言声音高了几度,有些颤抖,“我问的是你,这件事与你有关吗?”
纪嫣然拍拍许言的手,笑道:“这件事确实不是我做的,但我不敢说这件事与我毫无关系。”
本来,许言是觉得自己在对整个案情没有完整了解的情况下就对纪嫣然发了无罪的判决是主观了,她今天走这一趟说是安慰自己的“走一下程序”,但更多的是为了看看嫣然好吗?可纪嫣然的回答,让她的脸色瞬间苍白。如此想来,当年,她不去碰祁菲的案子是对的,她自诩理智,却抵不过情感的本能。
“言言,我本不姓纪的,而是随了母姓。我娘,是我爹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来的妻子,但爹爹这一生都不曾喜欢过我娘,对我也是冷漠至极。幼年时,我总是想既然他是我爹,为何对我、对我娘不闻不问?有一日我到爹爹书房里找书,发现了一副画,画上是一名女子,很安静、优雅的坐在河边的石凳上,手里握着一本书,但眼睛却迎着阳光看向一旁大树,而树的那边隐约是一个男人的影子。那时我才十岁,但我能清清楚楚的看到那名女子眼里满满的情意,她不是绝子,笑起来娴静温婉。我虽不懂画,却也看得出那幅画是男人所画,每一笔每一划都写满深情,一定是深爱这名女子的男子用满腔柔情画出来的。”
许言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终于能够只是纪嫣然。她从未说这么多话,眼里惯有的冷淡也消失不见,仿佛是陷在回忆里,语调越来越柔和。
“我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那幅画,没注意到爹爹进来,他大怒,一掌扫到我身上,我被甩到了院子里。我娘不被爹爹承认,在院子里也没有地位,虽然我伤得很重,却找不来医术高明的大夫治病,若不是兰灏拼了命将我抱到医馆,十年前我就该死了。爹爹这一掌虽没打死我,却打伤我娘的心,我娘本就整日郁郁,她一来担心我的身体,一来对爹爹伤透了心,过了两年便郁郁而终。她虽不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但品性纯良、温柔娴淑,原不该嫁给爹爹遭遇这样的命运的,就是因为画中的那名女子早她一步抢走了爹爹的心,我娘再温柔懂事,也夺不回丈夫的心。”纪嫣然仍旧是语调柔和,好像一切都事不关己。
许言心跳有些加快,她甚至伸出右手模着左手的脉搏,心脏搏动的速度确实快了许多。
“我在我娘去世后便离开家,兰灏一直陪着我,四处寻找名医,可我的身体一日日地变坏,他听人说天山雪莲可治百病,就去天山采药,我在山下等了足足十天,却等到了丁逸的尸首,他失足滑下山崖,当时就去了。也是在那一天,我在天山脚下遇到了白墨,他还是头幼崽,但通晓人性,我觉得他就是丁逸,就是那个不管我是小姐还是奴仆,不管体弱多病还是身体康健,都陪在我身边的丁逸。”
许言多少猜到纪嫣然要说什么,却逃避般的移开眼神。世界果然是那么小吗?
“言言,你比你娘美丽。”
许言的心如坠冰窟。她知道,以自己慢热、冷漠的个性,确实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与纪嫣然交心,之所以成为朋友多少是有些补偿心理。那么,纪嫣然呢?纪嫣然的回应是会顺应她的补偿心理还是将她伤得更深?
“你五官像你娘,我见你第一面的时候还以为你就是那画中的女子,只是你气质较你母亲要沉静稳重得多,甚至是过分理智,我没想到你会将我带回家中居住。”
因为已经适时地做了心理建设,所以需要恢复得很快,那种面对当事人那般的冷静隐隐浮现,“你直说吧。”
“言言,我不恨你母亲,也不恨你,我是个不屑恨人的人,若真是要恨人,也该恨我爹是不是?”纪嫣然看到许言冷硬的表情微微有些皲裂,她连伪装的强硬都不堪一击,笑得很开心,许言果然是真的将她当做朋友的,如同丁逸一样,不管她的身份、来历,只是对她好,“这几年来我四处游历,到京城不过是因为我从未来过而已,并不是因为仇恨。你我性格虽不同,但我真心将你当做是朋友,我想你也如此待我,才会为我和白墨四处奔波。”
许言偷偷吐出一口气,纪嫣然将她拉坐在身边,握着她的手,嘴靠近她耳边,“我爹爹姓卫,叫卫阳,是万兽山庄的庄主。”
许言睁大了眼睛,今天她受的惊吓真是太多了,不知道小拾儿的心脏能不能承受得了,她觉得胸口因为跳动过快的心脏震得有些疼。纪嫣然能和一头狼相处融洽,看来是身为万兽山庄女儿的本能。
“那些人被猛兽咬断了脖子,这个时候又是万寿山庄到京都拜寿的日子,太过于巧合了,若真是庄子里的谁惹了祸,我是万兽山庄的人,抵命也不为过,所以……”纪嫣然握紧许言的手,“这件事你别管了,不要将自己牵扯了进去。”
许言回握嫣然,虽然她说的话完全超过自己预料,理性判断和情感判断都无法对这件事做出一个准确的、合乎逻辑、常理的判断,但对纪嫣然,许言更愿意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不为你,也要为白墨,若对你定罪,白墨也难逃一命。”
纪嫣然很轻地叹了口气,“那只好委屈白墨继续跟着我了。”
许言还想说什么,纪嫣然拦住她,“言言,我命本就不长久。”
许言心里涌起一阵酸涩,她不是不知道纪嫣然身体弱,她也曾找过京都名医为她治病,但少年时的病痛已经深入骨髓,可谓是病入膏肓,号称“天下第一指”的京都第一名医罗文川说她活不过一年。“那也不行,你信我,一定还你清白,还白墨清白,即便是去了,也不该背着黑锅。”
纪嫣然一直微笑着,“这些年来,我几乎走遍了南国,值得了。”纪嫣然起身拥抱许言,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易慎行不是佳偶,你不要把心落在他那里。”
“为……”连纪嫣然都愿意做任曦的说客?许言骨子里的不驯涌了上来,开口就要反驳。
“嘘……言言,你我均是消极冷漠的人,易慎行的性子也过于清冷孤傲,你跟着他,会有很苦很累的路要走,你值得拥有更好的伴侣。”纪嫣然说完这句话,松开许言,转而面对白墨,“白墨,与言言道别。”
许言抱了抱扑上来的白墨,脸上虽然不动声色,心里酸涩难忍,纪嫣然没有求生的**,这就好像一名医生面对没有求生**的病人,再好的医术都是枉然,她无计可施,只是轻轻地说:“嫣然,再见。”